○慈母手中線，遊子身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怎麼不念？
○這最後兩句，究竟是議論呢，是描寫呢，還是抒情？——「誰言寸草，報三春暉？」
□這兩句很不簡單。它是兩個比喻，「寸草」比人子，「三春暉」比慈母。草木本無，何嘗有報答春的法？詩人「報」兩個字它們聯來，使兩個分別存在的意象合一個連續的意象。（○那麼這是描寫了？）是這是一個問句，「誰言」，誰說的？像怎樣報答春暉，怎樣報答母愛，這個念頭已經在裏盤旋了很久很久。這就是抒情，通過描寫來抒情。
○「誰言寸草，報三春暉」，像有點議論的味？
□不錯，因為「誰言」不是在問。「誰說我辦不！」面驚嘆號，不問號，這樣，「誰言」的語氣是否定，誰說我辦不就是我辦，「誰言寸草，報三春暉」就是「寸草」報答不了「三春暉」。這樣，它就是議論，比喻來議論。
○這兩句詩的意思有這麼變化！
□還有呢。「寸草」是「寸草的」，是「寸草一樣渺的」，寸草是比喻，形容人子的力微薄；「三春暉」是三春的陽光，是像三春一樣的溫暖，三春一樣的博，「三春」是個比喻。果這樣，這兩句詩的語意就又落實在遊子身︰遊子，像寸草一樣渺的遊子，報答三春一樣的母愛嗎？誰說的？
○難怪這兩句詩這樣名，仔細咀嚼來，真是意味無窮。
□有人說，詩人是先有了這最後兩句，才決定寫這首詩的。就是說，詩人借著母親替將門遠行的兒子做衣服，寫母子兩代的「代差」，寫兒女對父母的虧欠。你還沒過遠門吧？（○沒有）果你過遠門，你就知，你裏充滿的是廣闊的，新奇的物，恨不立刻飛門，何嘗老人的「密密縫」放在呢？何嘗「遲遲歸」給造的理負擔呢。
○為什麼己做衣服呢，為什麼不帶兒子百貨公司裏買呢？
□你這是誰寫的詩呢，那時候哪來的百貨公司？別說唐朝宋朝，幾十年前我離的時候，所有的行李是母親一針一線縫來的。（○我很喜歡聽你們老一輩講年輕時候的故。）那時候國正在對日抗戰，我們背著個行李很遠的方讀初中，這一不知何年何月才回。讀了兩年，學校搬更遠更遠的方，行李背不動，又沒錢雇車，再說了外面過的是團體生活，從裏帶的東西半不著。校長教我們來一次拍賣，我們行李從儲藏室裏拿來在操場裏攤開，讓附近做生意的人來買，住在附近幾個村子的人來熱鬧。那我在這個臨時市場裏走了一圈兒，我猜你沒見過那個場面。（我沒見過。）見過那種場面，你才知什麼是慈母手中線。（○你們帶了很衣服？）有的人他從裏帶來的鞋子擺來，不是一雙鞋，是四雙五雙，尺寸一雙比一雙。（○為什麼？）因為他的腳會長呀！他十五歲穿的鞋子比他十四歲穿的鞋子一些是不是？（○是他母親做的嗎？）他母親一雙一雙替他準備了，每一雙鞋子裏還塞著一雙襪子呢。（○襪子一定是一雙比一雙！）有人帶來七八件褂，就是手工做的老式的襯衫，那些褂的領子是一件比一件，袖子一件比一件長，褂的口袋裏還裝著手帕，疊方方正正的，那些手帕是他母親裁了布縫了邊做來的。
○你們它賣啦？
□且賣很便宜，簡直半賣半送！
○惜啊！
□我現在還疼。
○你為什麼不它寫來呢？
□果寫，你認為應該怎麼個寫法？
○照實際的情形寫來，不是很動人嗎？
□寫「慈母手中線，遊子身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就了？
○像不行，最後兩句還是不不。（□為什麼？）沒有「誰言寸草，報三春暉」，像前面的四句沒有著落。
□你說對了。詩人為什麼寫「慈母手中線，遊子身衣」呢？他有了「慈母手中線、遊子身衣」的材料後，裏打的是什麼主意呢？他打的主意就是借「慈母手中線、遊子身衣」來表現「誰言寸草、報三春暉」。他我們春暉難報的情慈母縫衣。這就是你們老師在文課堂常說的「立意」。
○這麼說，你寫操場拍賣先「立意」。（□當。）你立意寫春暉難報不是很嗎？
□春暉難報是個永恆的主題，前不知有少人寫過，後不知還有少人寫。文這樣立意，當再妥當沒有。不過我順便提醒你，同一個題目，同一種材料，張三的立意李四不同，王五的立意又張三不同。正因為有不同，「立意」才十分重，倘若立意有一個，人人相同，那就標準立意背來就行，不著訓練了。
○操場拍賣還立個什麼樣的意呢？
□有一次，我操場拍賣的故講給一個朋友聽，他嘆口氣說，那些做母親的為什麼替兒女準備那麼周全呢，兒女有兒女的，兒女有兒女的生活方式，他們不永遠在父母畫的框框裏生活。還是少替他們做兩雙鞋吧。你，這就是另一種立意。
○果立了這麼一個意，文章寫來就不同了。
□這就了勸父母放鬆情，別兒女抓太緊，相信兒女的力，等等。
○慈母手中線，我一次這句詩的時候，我的是毛線，遊子身衣，是一件一件毛衣。我還，有些同學接媽媽寄來的包裹，打開一，不是嫌媽媽打的樣式不，就是嫌毛線的顏色不對，他情願百貨公司另外買一件呢。
□唉，這不是比操場拍賣更傷父母的嗎？
○我有個同學，你猜他怎樣解釋這兩句詩？他說慈母手中線，是做媽媽的在毛衣工廠裏做工，遊子身衣，是工廠裏發了工資，媽媽寄給女兒，女兒百貨公司買衣服。
□他的像力倒是很豐富的。不過，一句是「臨行密密縫」，怎樣解釋這個「縫」呢？（○他說毛衣打了有一個「縫」的步驟。）還有「臨行」呢，「臨行」何解釋呢？（○這樣他就不圓其說了。）我他並不是認真解釋這首詩，他是說著玩兒的。
○有些翻案文章，乍一，真說著玩兒差不。你次說，文人半竹比君子，有一首詩偏不為，它說竹子怎麼會是君子呢，壓力來了它就彎腰，壓力從東邊來它往西彎，壓力從西邊來它又往東彎。這話真玩兒！
□對了，你提翻案文章，更「立意」的重。翻案就是立意相反。王安石讀了孟嘗君的傳記，寫那篇很短的文章，他先立意，他說孟嘗君門並沒有「士」，真正的「士」不會孟嘗君那裏。
○立意是不是一定翻案？
□當不是。許山的《落花生》，稱贊落花生有各種德，他並不是翻案，他是找了一個別人忽略了的角度。
○我很喜歡翻案文章。怎麼沒有人編一本書，叫《翻案文章觀止》？
□這個書名很，果有這樣一本書，學習文的人，不懂怎樣「立意」的人就懂了。例人人說韓信是漢初三傑一，有位詩人偏說韓信算什麼人傑？他窮沒有飯吃，靠漂母救濟，他後來雖做了官，卻又被呂殺了，這個人「窮不保，達不保」，說是人傑，豈不笑？寫這首詩的人先立意認定韓信算不人傑，筆就容易發揮了。不過我再說一遍，立意不是「立異」，不一定翻案，你說韓信是人傑，或者說韓信不是人傑，是立意。翻案文章的立意特別凸，特別刺激我們的注意，特別適於觀摩，此已。
○你在《文七巧》裏面提怎樣記述人的結婚典禮。
□那一段話偏重題材的選擇。
○最近，我們的導師李老師結婚，邀我們全班同學觀禮。國文老師先通知我們，星期的文題目就是「李老師的婚禮。」我特別帶了筆記本，材料記來。（□你文的績一定不錯？）是老師發文簿的時候，說我寫不。
□你記來的材料是什麼呢？
○我分四類︰一類，人物；二類，動，三類，聲響；四類，物件。（□人物不外新郎新娘，證婚人主婚人，男女儐相，各位來賓。此外還有什麼人？）飯店的侍役，婚禮的招待員，花僮，樂隊，是人物。（□物件呢？喜燭喜帳，餐具菜式，服飾化裝，還有？）那一串鞭炮特別長，我特別注意那串鞭炮。還有禮車，紅氈，新娘捧的花球，新郎戴的戒指。（□你真仔細啊。禮堂的聲響，是些什麼呢？）禮堂裏充滿了嗡嗡的聲音，滿屋子來賓由談，中間夾雜著司儀唱禮的聲音，證婚人致詞的聲音，碗碟碰撞的聲音，來賓鼓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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