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寫寫「江南鎮」這個題目，但又難於筆。江南鎮太了，真正值寫的是哪幾個呢？一一拆散了，哪一個構不一種獨立的歷史名勝，說的話並不太；果它們全躲開了，那就是躲開了一種再親昵不過的人文文化，躲開了一種與人情搭建無比巧妙的生態環境，躲開了無數中國文人底的思念與企盼，躲開了人生苦旅的點終點，實在是不應該的。
我過的江南鎮很，閉眼就見，穿鎮過的狹窄河，一座座雕刻精緻的石橋，傍河築的民居，民居樓板底就是水，石階的埠頭從樓板一級級伸來，女人正在埠頭浣洗，離們有幾尺遠的烏篷船正升一縷白白的炊煙，炊煙穿過橋洞飄對岸，對岸河邊有又低又寬的石欄，坐躺，幾位老人滿臉寧靜坐在那裡著過往船隻。比於沈從文筆的湘西河邊由吊腳樓組的鎮，江南鎮少了那種渾樸奇險，了一點暢達平穩。它們的前邊沒有險灘，後邊沒有荒漠，因此雖幽僻卻談不什麼氣勢；它們很有一些年代了，但始終比較滋潤的生活方式並沒有讓它們保留少廢墟遺跡，因此聽不少歷史的浩歎；它們當有過升沉榮辱，但實在未曾擺過太堂皇的場面，因此不容易產生類似於朱雀橋、烏衣巷的滄桑慨。總，它們的歷史路程現實風貌顯平實耐久，狹窄悠長，就像經緯著它們的條條石板街。
堂皇轉眼凋零，喧騰是短命的別名。來，沒有比江南鎮更足為一種淡泊安定的生活表徵的了。中國文人中很有一批人在入世受挫後逃於佛、，但真正投身寺廟觀的並不太，結廬荒山、獨釣寒江畢竟會帶來基本生活的一系列麻煩。「隱隱於市」，最佳的隱潛方式莫過於躲在江南鎮中了。與顯赫對峙的是常態，與官場對峙的是平民，比山林間的蓑草茂樹更有隱蔽力的是消失在某個鎮的平民百姓的常態生活中。山林間的隱蔽還保留標榜著一種孤傲，孤傲的隱蔽終究是不誠懇的；鎮街市間的隱蔽不僅不必故意折磨摧殘生命，反日子過十分舒適，讓生命熨貼在既清靜又方便的角落，幾乎夠身由外裡溶化掉，因此就了隱蔽的最高形態。說隱蔽許過於狹隘了，反正在我目中，橋流水人，蓴鱸思，是一種宗教的人生哲學的生態意象。
在庸常的忙碌中很容易這種人生哲學淡忘，但在某種特殊情況，它就會產生一種莫名的誘惑讓人渴念。記在文化革命的高潮期，我父親被無由關押，尚未結婚的叔叔在安徽含冤盡，我為長子，二十來歲，何撐持這個八口呢？我所在的學是日夜風雲湧，既不安生又逃避不開，讓剛剛初中畢業的弟弟海捕魚，貼補。弟弟每隔少後岸總是先與我聯繫，怯生生詢問裡情況有無繼續惡化，後才回。，人還在，的四壁還在，但在那年月像是完全暴露在露中，時時準備遭受風雨的襲擊路人的轟逐。在這種情況，我們這些學畢業生又接指令必須軍墾農場繼續改造，時先在吳江縣松陵鎮整訓一段時間。那些，排隊操點名，接受長篇訓話，一律睡鋪伙食又極其惡劣，內明白，整訓完後就會立即我們拋向一個污泥、沼澤汗臭相拌的，且絕無回歸的時日。我們的鋪打在一個廢棄的倉庫裡，從西邊牆板的夾縫中偷眼望，那裡有一個安靜的院落，一間屋子面對著河流，屋裡進的顯是一對新婚夫妻，與我們差不年齡。他們是這個鎮最普通的居民，概是哪店的營業員或會計吧，清閒很，你望過，他們總在，不緊不慢做著一生活所必需、卻又純屬於己的情，時不時有幾句不冷不熱的對話，莞爾一笑。夫妻倆頭面乾淨，意態安詳。當時，我我的同伴實在被這種最正常的鎮生活震動了。這裡當碰了文化革命，但畢竟是鎮，又兼民風柔婉，鬧不的，折騰了一兩就煙消散，恢復尋常生態。許這個鎮裡有個「李國香」類，反正這對新婚夫妻不是，不是受李國香們注意的人物。唉，這樣活著真！這批筋疲力盡又不知前途的學畢業生們向壁縫投最殷切的艷羨。我當時曾警覺，己的壯志銳氣哪兒了，何二十來歲便產生此暮氣的歸隱？是的，那年在惡風狂浪中偷一眼江南鎮的生活，我在人生憬悟一步走向了年。
我躺在墊著稻草的鋪，默著一百年前英國學者托馬斯．德．昆西（T．De Quincey）寫的一篇著名論文：《論（麥克白）中的敲門聲》。昆西說，在莎士比亞筆，麥克白及其夫人借助於黑夜在城堡中殺人篡權，突，城堡中響了敲門聲。這敲門聲使麥克白夫婦驚恐萬狀，歷來使所有的觀眾感驚動魄。原因何在？昆西思考了很年，結論是：清晨敲門，是正常生活的象徵，它足反襯黑夜中魔獸的怖，它又宣告著一種合乎人的日常生活正有待於重建，正是這種反差讓人由衷震撼。在那些黑夜裡，我躺在鋪，聽了江南鎮的敲門聲，篤篤篤，輕輕的，隱隱的，卻聲聲入耳，灌注全身。
年過了，生活應該說已經發生了很的變化，但這種敲門聲還時不時響於扉間。為此我常常喜歡找個江南鎮走走，但一走，這種敲門聲就響更加清晰催人了。
當代市的忙人們在假日或某個其他機會偶爾來江南鎮，會使平日的行政煩囂、人喧嚷、滔滔名利、爾虞我詐立時淨化，在己的鞋踏在街石的清空聲音中聽己的跳，不久，就會走進一種清空的啟悟中，流連忘返，惜終究返回，返回那種煩囂喧嚷。
眼前一亮，我猛了著名旅畫陳逸飛先生所畫的那幅名揚海外的《故鄉的回憶》。斑剝的青灰色像清晨的殘夢，錯的雙橋堅致又蒼老，沒有比這個圖像更概括江南鎮的了，又沒有比這樣的江南鎮更像征故鄉的了。我打聽，陳逸飛取像的原型是江蘇昆山縣的周莊。陳返飛與我同齡不同籍，但與我同籍的台灣三毛周莊後據說熱淚滾滾，說時候過很這樣的方。來，我必須一這個方。
二
像數江南鎮一樣，周莊坐船才有味。我約了兩個朋友從青浦澱山湖的東南岸僱船發，向西橫插過，走完了湖，就進入了縱橫錯的河網區。在別的方，河流雖為運輸的通，但對普通老百姓的日常行旅來說是障礙，在這裡則完全不同，河流了人們隨腳徜徉的街巷。一條船一人，悠悠走著，不緊不慢，丈夫在搖船；妻子在做飯，女兒在書，對周圍的一切熟悉，已不願東張西望，聽任清亮亮的河水他們浮載的方。我們身邊擦過一條船，船頭坐了兩位服飾齊整的老太，來是走親戚的，我們的船駛太快，水沫濺老太的新衣服了，老太撩了撩衣服襬，嗔色指了指我們，我們連忙拱手歉，老太立即善笑了。這情景就像街市間不碰了別人隨口說聲「對不」那樣。
兩岸的屋舍越來越密，河越來越窄，從頭頂掠過的橋越來越短，這就意味著一座鎮的來臨。中國很方長久時行這樣一首兒歌：「搖搖搖，搖外婆橋」，不知少人是在這首兒歌中搖搖擺擺走進世界的。人生的開始總是在搖籃中，搖籃就是一條船，它的首次航行目標必定是那座神秘的橋，慈祥的外婆就住在橋邊。早在躺在搖籃裡的年月，我們構中的這座橋像是在一個鎮裡。因此，不管你現在，每次坐船進入江南鎮的時候，頭總會滲透幾縷奇異的記憶，陌生的觀望中潛伏著某種熟識的意緒。周莊了，誰沒有告訴我們，但我們知。這裡街市很安靜，河卻很熱鬧，很很的船來往錯，有不少船駁在岸邊裝卸貨物，更有一些人從這條船跳那條船，連跳幾條一個方，就像市井間借別人的過穿行。我們的船擠人這種熱鬧中，舒舒緩緩在前走。與城市裡讓人沮喪的「塞車」完全不同，在河發覺前面停著的一條船阻礙了我們，須在靠近時伸手來，那條船的船幫撐持一，這條船就會盪開一點，讓我們走路。那條船很在裝貨，別的船來來往往你撐一我推一，使它的船身不停晃晃悠悠，但船頭繫結在岸樁，不會產生任何麻煩，裝貨的船工一逕樂呵呵忙碌著，什麼不理會。
鎮已有不少像我們一樣的旅遊者，他們是走陸路來的，一進鎮就立即領悟了水的魅力，站在某條船拍張照，他們蹲在河岸懇求船民，沒這裡的船民爽快極了，坐坐船還不容易？不僅拍了照，還讓坐著行駛一陣，分文不取。他們靠水吃飯，比較有錢，經濟實力遠超這些旅遊者。近幾年，電影廠常來鎮拍一些歷史題材的片子，鎮古色古香，後來乾脆避開一切現
（本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