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龐貝古城廢墟，已經是二次了。奇怪的是，兩次深感勞累。平平的路，的城，卻累過跋山涉水，居。
開始還不在意，後來，當腿腳越來越沉重的時候停步尋找坐的方，突，次在這裡找過。豈止這裡，舉頭朝前，一段段路全是最疲倦的圖像，一顛一顛晃動在前年今年的陽光。
來，唯一的原因是，累。
累，不是累在廢墟，不是累在死亡。龐貝古城被火山灰掩埋，發生在公元七十九年八月二十四日，至今已經有一千九百年了。一千九百年來，即便從來沒有遇過火山爆發的城市變了廢墟，因此很難再讓我們勞於愁思、累於感慨。
但是，有一種震撼卻穿過一千九百年的時間直接抵達我們身，且顯還會震撼，那就是人類群體在毫無預告的情況集體死亡、霎時毀滅。
日常生活中的單個死亡、漸次毀滅各有具體原因，龐貝則乾淨俐落洗掉了一切具體原因。不管這個人是否臟有病，那幢樓是否早有裂縫，不管這浴室主人與鄰居有百年世仇，那兩支競技隊的彼此積憤已千鈞一髮，全部一筆勾銷，且永遠不再留有印痕，一無病無縫無仇無憤納入死亡毀滅的網，不逃遁。因此，走在龐貝廢墟間，每一步牽連著最純粹的死亡毀滅，不再羼雜，不再分解，不躲避，不存僥倖。任何遊客既是旁觀者又不是旁觀者，在暗暗設、悄悄移情。
世有另一些集體死亡、霎時毀滅的情景發生，例震、海嘯我這次發前剛過的日本廣島當年突遭受原子彈襲擊。這類情景，毀滅過於徹底，使人難於毀滅前後的直接對比。龐貝的毀滅獨獨是由於火山灰的堆積，連火山熔漿未曾光臨，於是千餘年後發掘來，竟街、店鋪、庭院、雕塑一應俱全。不僅此，街石間的車轍水溝、麵包房裡的種種器皿、妓院裡的蕩字畫、宅中的詭異祕室，全表明人們剛剛離開，立即就回來。誰知回來的卻是我們，簡直是仙窟千載、黃粱一夢。
博爾赫斯有詩寫：那是個幻象人類對黑暗的共同恐懼它強加在空間，它突停止，當我們察覺它的虛假就像一個夢的破滅，破滅在夢者明白己在做夢的時刻。博爾赫斯並不是在寫龐貝，他是在寫黑暗突臨的黃昏，對比於剛才明晨的日光，分不清究竟何時是破夢時刻。
正是對這一切的體驗思索，使我們勞累。
※※※
二
使我久久駐足的是那兩個劇場，一一。劇場是露座位，我算了一，容四五千觀眾；劇場有頂蓋，容千餘觀眾。這兩個劇場一座神廟組一個結構緊湊的建築群，外面有廣場柱廊。廣場的樹現在又長很，綠森森讓人忘記毀滅曾經發生，為劇場裡正在演戲，觀眾進了。
在歐洲戲劇史，我對羅馬的戲劇評價不高，平素在課堂總羅馬戲劇來反襯希臘戲劇，說明一種偉藝術衰落後所產生的諸特徵。但是站在龐貝的劇場，我就不忍這樣了。他們當時在這裡演的，有塞內加的羅馬悲劇，有米南德的希臘喜劇；有很世俗的鬧劇、啞劇、歌舞劇，有一些高雅詩人戴著面具朗誦己的新。今我在兩個劇場的環形座位方分別走了一遍，知那，這裡沒有演。
災難發生的時候是中午。在缺少安全光源的時代，夜間演不，更的是午。那麼果災難來晚一點，這兒現臺臺混一體的真正悲劇。從劇場觀眾席支撐遮陽篷的柱樁遺跡，坐在這裡戲的觀眾會比街的市民晚一點發現雲色的變化、灰潮的飛瀉，因此就遲一步感知災禍的將臨。但一旦發現感知，狀況將更加淒慘。
那麼，這兒許有點象徵意義？藝術文化無力抗拒災難，卻讓人們獲暫時的精神躲避或理蒙蔽，後立即驚醒，撕肝裂膽。藝術，文化，有時為了完整呈現不不暫時與街隔開，但是隔開遠久呢？我不知龐貝城裡當年有沒有幾個稱「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孤獨精英，惜即便有，早已徹底同流合汙，誰找不他們來了。
我們說那的時候沒有演，是因為十九世紀的考古學們在清理火山灰的凝結物時沒有在這裡見認定為觀眾的批「人形模殼」。什麼叫「人形模殼」呢？當時被火山灰掩埋的人群，留了他們死亡前的掙扎形體，火山灰冷卻凝固時就了這些形體的鑄模硬殼。人體很快腐爛了，但鑄模硬殼還在，十九世紀的考古學一旦發現這種人形模殼，就一根管子石膏漿緩緩注入，結果剝模殼，人們就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連最細微的皮膚皺紋、血管脈絡顯現清清楚楚。這個辦法是當時龐貝古城挖掘工的主持者費奧萊（Ｇ．Ｆｉｏｒｅｌｌｉ）發明的，使我們夠一批生命與死神搏鬥的最後狀態。
我所的這種人體遺形，是痛苦躺在或臺榻掙扎，有極少數靠壁站著。在這樣的災難中居站著死亡，讓人頓生敬意。在一個瓦罐製造工場，有一個工人的人體抱肩蹲，顯是在承受窒息的暈眩。他沒有倒，蹲一蹲，憩一會兒就來。誰知這一蹲就蹲了一千年。更讓他驚訝的是，重見日時，發現己的身體竟變了己的品，了硬邦邦的石頭。
因此，龐貝廢墟中這位抱肩蹲的工人，彷彿是又一座《思考者》雕塑，思考著人類何異化為勞動對象，後身則。
記馬克‧吐溫在一篇文章中說，他在這裡見過一具挺立著的龐貝人遺體，非常感動。那是一個士兵，在城門口身披甲冑屹立在崗位，至死不挪步。我沒有見這位士兵的人體模型，算來馬克‧吐溫來的時候龐貝古城開挖了一半，費奧萊為模殼注石膏漿的方法還沒有發明，因此他見的應該是一具骨骼。
馬克‧吐溫除了感動外有生氣的時候。龐貝城的石材路有深深的車轍，他走路時腳陷進了，絆了一。他由此發火，斷言這路已經很久沒有整修了，責任在城市的路管理部門，這個推斷使他見死亡者的遺骨不悲傷了，因為任何一個死亡者有是路管理人員。
我覺馬克‧吐溫的這種推斷過於魯莽。石材路一般不會因為有了車轍就立即更換，有經驗的駕車人不會害怕這些車轍。從龐貝古城的路整體狀況，有關管理人員還算盡職。馬克‧吐溫己偶陷腳的原因推給他們，又無限綱，直連他們慘死了不原諒，過分了。即便是幽默，不應該超越最碼的人界限。
比馬克‧吐溫更為過分的指責，一批虛偽的德學，我們在各種介紹龐貝的文章書籍中常常聽他們的聲音。他們未必來過這裡，憑著聽塗說，像這座城市的生活非常奢侈糜爛，因此受了帝的懲罰。奢侈糜爛的證據是公共浴室、宅院、妓院不少春宮畫。其實在我來，這裡呈現的是古羅馬城市的尋常生態，沒有任何需被懲罰的理由，不過後人見的其他廢墟裡全失了感官生活信號，一在這裡見就驚怪了。平論，龐貝在整體還顯比較收斂，反襯著後世帝王何一步步排場撐，隨又撐市的。歌德一七八七年三月十一日達這裡，他在當的筆記裡寫：龐貝又又窄，乎參觀者的意料外。街雖很直，邊有人行，不過很狹窄。房屋矮且沒有窗戶，房間僅靠開向庭院或室外走廊的門採光。一些公共建築物、城門口的長凳、神廟，及附近的一座別墅，根本不像是建築物，反像是模型或娃娃屋。但這些房間、通走廊，全裝飾著圖畫，望賞悅目。牆是壁畫，畫很細膩，惜已毀損。
《義利行》歌德的這種感覺我們有，但這裡包含著某種錯覺。我們平時正在建築中的樓房基時會驚訝每個房間為什麼此，其實這是因為室內空間尚未形裝飾，一個個房間有限的基面積對比在無垠的間，顯狹窄。龐貝廢墟的數民房遺跡了這種開放式的基，因此就有了歌德的這番驚訝。後來他進入了那些比較完整、又有器物裝飾的房間後感覺就不同了，說：「龐貝的屋子房間似狹窄，卻彷彿又很寬廣。」
法國史學泰納（Ｔａｉｎｅ）比歌德早來二十年，的結論是：「他們的生活享受遠不我們現在這樣舒適樣，這樣彩姿。」這就是說，幾乎所有斷言龐貝城因奢侈糜爛受帝懲罰的德評論們是在泰納後，甚至在歌德後才來的，當他們沒有思閱讀泰納歌德的文章。
在我來，龐貝城有奢侈糜爛，但在整個城市此慘烈毀滅後，居會有那麼評論說它是受了應有的懲罰，實在有點不德，儘管他們算是德評論。他們不敢像泰納那樣承認，己的生活其實比龐貝人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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