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乳凝滴——讀

人常說「讀萬卷書,行萬路」,讀書破萬卷,筆有神,此或即劉勰《文雕龍》所謂「積學儲寶」;行路過萬,襟當開闊,此或即所謂「酌理富才」了。其實人的器識無非是在閱歷與見聞中培養,先器識後文藝。

就我們學文學的人,莫不欽仰歌德,卻常知他是個偉的文學,殊不知歌德曾經打算做個畫,一直努力四十歲才放棄。歌德是位數學科學,他精研礦物並收集分類,他推論層的演化,他重複了牛頓的光學實驗,各方面的著述卻為其文名掩蓋。我們此熱切學習的物,是否因為我們太熱愛短暫倏忽的人生,並且因為一切光華隱藏在瞬間即逝的夢影裏,所我們對人生常懷鄉愁。另一方面,「四方謂宇,古往今來謂宙」,在流動的,或許我們的鄉愁最後文化的母體為歸宿,當我們壯懷萬,懷中國,頓覺浩瀚,千古悠悠,生命雖短暫,實豐饒無限。

漢寶德先生是學建築身,卻又醉於文學與建築外的藝術類型,甚且努力提昇一般社會的文化生活品質。他在世界巡旅中所關注的,莫不是文化,他文化的鄉愁莫不回中國文化裏來歸鄉的喜悅。本集中的文章,就像鐘凝滴,是者永恆關注所凝的結晶。《風情與文物》收錄漢寶德近年的遊記及談文物、建築、園林的文章十八篇,雖每篇質各異,但無論是宏觀與微觀,均統攝在一個立意,就是藉著這些文字,來顯示他對中國傳統的反芻,及對現代人新文化生活的省思。漢寶德援筆行文,筆鋒常帶感情,又寓感於理的討論中,旁徵博引,善於舉例,不劍拔弩張,無躁鬱氣,娓娓來,產生一種親感。這些特色,皆莫器識辦。

漢寶德認為,高度工商業化使中國傳統價值體系幾乎完全瓦解,人變一部生產機器,工與生活失調,生命缺乏內涵,了無意義。衡諸今日臺灣社會,最嚴重的病徵是失文化覺生活的品味力。不管是衣食住行育樂,變潦草粗俗,一個文明社會應有的精緻的講求,深刻的感悟與審的觀照,均為唯實主義的洪流淹沒。

對於這種現象,漢寶德在不少文章中提解決,他認為精神荒蕪的現代人走歷史的窮途,必須從生活藝術與教育入手,首先找傳統文化的優越素質薪火所在,排除浪漫矯情的瑣碎細節,開具體藥方,重建屬於中國人文精神取向感意識的精緻文化,恢復民族的創造力。

讀畢這些篇精采的遊記,我們像當者在德國萊比錫奧巴哈酒廊歌德品為題材的雕像徘徊;在現代建築師葛羅培現代設計界巨擘包浩斯講學的威瑪市留連;在巴黎蒙山聖教堂凝視一名街頭畫振筆疾畫;在日本東京倉集古館為一件被推斷為東晉物的石刻神;在韓國慶州「流盃渠」古蹟前沉思:在印度塔姬瑪哈陵前長形水池中鑑照己的倒影;他所思所的,絕對不是一般觀光客尋幽探勝的浪漫雅興,是這分懷古的幽思,提昇為歷史文化的審察,眼前的異國風物,與己國的過現在縱橫的聯,從中參證比較,進行一種深沉的反思。

當漢寶德像「格」竹的王陽明一樣,面對著己收藏的一隻元代磁州窯酒壺體會鄉土的情意;在他案頭的一隻宋枕中參悟中國的文化精神;在王維的輞川圖摹本中揣摹古代建築的意;我們所的漢寶德,絕對不是一個鎮日摩挲寶鼎玉器、「玩物喪志」跡近頹廢的古物耽主義者,是一個具有文化歷史使命感的有人,一個勤於思考、勇於回顧與展望的現代智識分子,一個他在文章中期待現的「高瞻遠矚的文化理論」!對於早已失生活規範,流於半殖民生活環境的臺灣社會,我們需漢寶德這樣的文化旅人,他帶著文化鄉愁的世界旅,的確見人所未曾見,感人所未曾感,言人所未曾言,更帶回別人從未帶回的東西!

除了建築遊記談文物的文章外,漢寶德是一位報紙副刊的專欄。他「行」為筆名在聯副開闢的<繩墨集>,擁有廣讀眾。臺灣早期的方塊文章,常雅馴為尚,旨在行文不在議論,每每失於空疏,有時除了章法修辭的考究外,不者的思觀念。漢寶德的方塊乃是「為民喉舌」的態度,旨在議論,澄清理為一義,至於行文雅俗乃屬次。其實知識分子本應有其政治社會乃至國文化的人文關懷,溢筆墨外者,莫不是真知灼見,在議論風發時,何及兼顧文韻味,時論文字本該繁華落盡見真淳的,樸實直論,益發見其真情。有些方塊,充滿刺蝟型的機智,但不論談古論今,月旦人物,必「刺」後快,方塊當匕首,辛辣刺激外,就是少了那麼些敦厚樸實,像全世界有他一人站在真理的高峰。漢寶德的文章邏輯強,重視結構,語言明朗精準,善演繹、歸納、類比的推論方式,意旨鮮明,立場堅定,又使人不不信服。更重的是他的文章有一種溫文的敘述風格,無論論辯或闡釋,從不盛氣凌人,強人苟同,僅管任一論題的觀念,有堅強的學理根據來支撐,他從不學識驕人,來逼使讀者屈服,總是溫婉的方式,循循善誘的勸說,使讀者傾向他的立場。他說理論的另一特色是平衡,與一般非楊即朱的兩極化理論完全不同。這裏所謂平衡,是傳統與創新的平衡,新與舊的平衡,專業知識立場與社會價值體系的平衡,他尊敬傳統、了解傳統,常常在傳統中創發新的理念。

早在一九六七年年初,當漢寶德還在國普林斯敦學念建築時,我就在詩人葉維廉的介紹認識他,後他回國在東海等學建築系任教,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有來往,為友,幾年前共遊印度,更增加我對他的了解,對於很問題,覺彼此間有著深切的契合。他的學問、為人,深為我所敬佩。為一個回國服務的留學生,他不但肯做,會做,在臺灣,從北南,從本島離島,處見他設計的建築,他並且擔任位於臺中的國立科學博物館館長,工繁重。但任何時候見,他是一副神閒氣定的樣子,那麼優雅適,毫無現代人的急切色,這種修養,需器識的陶冶。不過我還是希望他擺脫行政工,他的定靜功夫,一定為貧瘠的建築學術界,寫《中國建築史》、《中國建築學》等書來。

張潮《幽夢影》說:「文章是案頭山水,山水是文章」,其實建築是的文章,對漢寶德來說,文章又是案頭的建築。我們在漢寶德有形的建築(房屋)無形的建築(文章)中精神的涵泳,覺感染他的一分優雅、一分頓悟、一分生命的嚴肅,那是漢寶德的魅力。這種魅力,在閱歷與見聞中培養,就像鐘千年凝滴,那是麼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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