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等待果陀」到「搖椅獨搖」——SAMUEL BECKETT的戲劇藝術

年來,我在國過不少戲劇演——場面的歌舞劇、名演員的舞臺話劇、學院派、街坊派、現代派……林林總總,拉拉雜雜,在時間的篩子裏,脫落印象淡漠來。有山謬貝克特的幾個劇演,像總吊晃在記憶的某個角落裏。劇中的某些境界畫面,更是難忘卻。

貝克特原籍愛爾蘭,於一九六九獲諾貝爾文學獎,是一個全世界文藝界中所熟悉的人物。雖,他的品是研究西方現代文學的人所熟知的,但不一定人人有機會觀賞他的戲劇品演。我因居於國首府近郊,就利便,過幾個劇演,且這些演是由貝克特戲劇專亞倫施耐德所導演,願稍淺述。

貝克特的劇中;那最名又全世界文藝界議論研討過的,當數《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在果陀一劇演前,我稍過一兩篇討論此劇的文章。不怎麼懂,為是由於沒有讀過原劇本。等找來此一英譯劇本時,還是似懂非懂。又歸罪於己的英文力不行。後來,《等待果陀》在華府著名的現代劇院阿琳娜演,我,過此劇演後,總開開茅塞吧?是在觀演過程中,我卻愈愈覺困頓;一場戲來後,我等待了久的「悟」,像是劇中人所等待的果陀一樣,依沒有現。不過;像英國劇評霍甫遜所建議的:「《等待果陀》;……,從最壞一點,你至少會觸發一種奇。從最一點,劇中的某些情景你將永生不忘」。的確,年來,《果陀》一劇中的幾個人物造型,一些零星的對話,及極度簡淡荒漠佈景中那棵先枯後榮的獨樹,不曾忘記。

一九七八年,一本厚厚的有關貝克特的傳記版了,者是國賓州學英國文學系的貝爾教授。我買了來,知貝克特己對《果陀》一劇的創意義有怎樣的解釋。乎意外,傳記中的貝克特對他的劇並未賦予任何解釋,相反,他認為《果陀》一劇是本很壞的劇,並未期待它的演。且,他堅持;《果陀》一劇,應盡力避免任何定議解釋,注意劇中所表達的語言就。他對世界各國的學者們,不斷由劇本發掘意義的論述,感迷惑驚訝。這一,我就由味於《果陀》意義的怯懼中解脫了來。我的迷惘,我的不敢承認己的感受,原是這齣荒謬劇應有的反應。許,貝克特戲劇表達的,正是這個重分析、尚邏輯、講科技圖解的年代中,被分割支離的靈。現代人生所無法圓熟完整,就是因為那顆總在期待著一個外在的權威價值來彌縫肯定。證諸當今社會種種現象,不難見:我們的行頭衣飾總喜歡趨掛名牌,我們的良知原則常利益安全為前題,我們的藝術創會不由主順應眾趨向……我們總在期盼贏一個無法確知的允諾認。即使貝克特己不例外。他在一九四八年十月一九四九年一月,撰寫《等待果陀》一劇的期間,正迫切期待著他的說創,會在版商讀者界引重視評。那種期待否來,對當年的貝克特雖是一件重的,卻無法我肯定。有些劇評認為,《等待果陀》一劇,就是當時他那種等待意念的普遍化、具體化、戲劇化。

《果陀》一劇分前後兩幕。主人物是兩個流浪漢,在茫絕望中等待著一個叫果陀的什麼神通人物。等待中現另一對陌生人——財主奴隸。財主驅使奴隸,奴隸引領財主,兩人休歇過路。幕終,一個牧童前來報說,果陀不屆時來,須待明。二幕致相仿,不同的是;再度過路現的財主奴隸,已為一盲一啞,場景中那棵唯一的獨樹長了幾片葉子。幕終,牧童再度報說,果陀不屆時來,須待明。幕啟幕落,首尾情景相似,像什麼沒發生。整個演,沒有劇情發展,沒有情節高潮,沒有故終局。僅有的變化在於獨樹的先枯後榮,財主奴隸的各盲啞。這僅有的變化便是唯一屬於詮釋的現象。貝克特在他的說《普魯士特》(PROUST)中曾是言:「人就是樹,枝椏綠葉,是內在生命力的表現。」「期待」是一種人萌發生存意願的本。所期待的東西,常會因人中患患失知未知為一種權威。一個人假對外在權威或價值極端的依附信仰時,終會降像劇中奴隸一樣的聾啞卑微。劇中兩個流浪漢像參見果陀的對話,值我們深思:

「我們怎樣走進呢?」

「走進?我們五體投哪!」

「竟那樣一種步?」

「崇拜突祂的權威呀!」

「我們就沒有一點權力?我們難完全失了權力?」

「我們早那給扔棄了!」

權威,它因信奉膜拜無限膨脹,頭來變盲目、殘酷、虛無。像在圭亞那的瓊斯(註),像文革中的毛澤東,像《等待果陀》劇中的財主。

雖貝克特本人強調《果陀》一劇不表現什麼,不解釋什麼。不過,就像現代抽象畫一樣,儘管沒有具體實物的表現,無論何總是一種由色彩線條經營來的畫面。《等待果陀》儘管沒有劇情故,但有場景、穿插、語言。拼合來,就是當今社會裏,某一種狀況中的人生。現代人生,總像被一種什麼力量驅使、奴役、哄騙。這不知所無名的力量,對於劇中的流浪漢來說,就是那無言無貌的「果陀」。流浪漢於果陀的抽象關係,是奴隸於財主實況的另一寫照。

貝克特的劇原是現代藝術的一環。形式突破了傳統,內容抽象驚俗。尤其是他後期的短劇創,極簡淨的舞臺設計、富於詩意哲理的語言表達、及刻意運的靜默穿插,來收取難忘卻的戲劇效果。面談的,就是幾齣我所過的貝克特短劇,各為:《戲》(Play)、《足音》(Foot Fall)、《那時候》(That Time)、及《搖椅獨搖》(Rockaby)。

《戲》演時間不過二十分鐘。舞臺沒有佈景動。見燈光映照中,三個屍甕三張男女幽靈的臉孔,各僵楞楞在照明轉換中,敘述三個生前關係間的種種糾纏。他們敘述中的語言重複,顯示了他們一再陷入的思定型習慣。他們間的糾結,便是由於無法跳的思維繭縛造,一他們埋屍的瓦甕封閉他們的軀體一樣。幕就在他們愈來愈語無倫次的爭執中落。黑暗中,靜默瀰漫,叫人不不:生前死後,人,是一種悲的局限。

《足音》的演有十幾分鐘。舞臺沒有照明,靠左側一張半開的門瀉一燈光。幽暗的舞臺,一個模糊的女人身影,徘徊著,沙沙走的足音。燈光瀉照的門內,傳一個病弱老母的聲音,疲憊斷續回憶女兒幼時深夜不寐徘徊室內的往。往中的女兒,深夜徘徊,總堅持掀的毯,便聽己的足音。沙沙足音中,正在徘徊中的女兒,不時停插一兩句問話:「母親,你我替你打針嗎?你吃藥嗎?」母親的回答總是「不」,繼續著的回。終於門內燈光熄,臺足音消失。舞臺復明,空無一物,觀眾的卻恆久印著那場人生的淒苦掙扎。

《那時候》的演有十來分鐘。幕啟處,臺半空裏燈光聚照中,一張蒼白的老人面孔,白髮白鬚,蓬亂枕藉。老人無言,沉重喘息著。幕後兩側,傳由錄音機播放的老人聲音,回憶著人生點滴:他的童年、他的初戀、他的孤寂……聲音消逝,老人喘息聲更重,照明隱失,幕落臺前。老人的面容、老人的喘息、老人的回憶,扮演了臺前靜坐的每個人的人生終局。

《搖椅獨搖》是一齣《那時候》相彷的短劇。曾為貝克特七十五歲生日演。至此,貝克特的戲劇藝術,似乎意味著,已由《等待果陀》的荒謬,進入獨搖歲月的深沉。幕啟後,舞臺照明中,一個老婦人,身穿黑衣,坐在搖椅獨搖動。幕後傳老婦的聲音,敘述生平。人生的漫長複雜,壓縮那樣一個簡單形象,那樣短短十幾分鐘。舞臺的唯一動,便是老婦坐在搖椅,搖、搖、搖……在每一個觀眾的,搖了一個由搖籃搖椅的孤絕。

貝克特戲劇所給予觀眾的,不是理解發洩,像傳統戲劇演那樣,由佈景、人物、劇情等,來譜人世社會的生命章頁。貝克特的戲劇,投傳達一種境——在這急遽變化、無捉摸的世紀中,人已不就人世整個長遠的時空,來經營、籌策、期許。有從短促支離的生命斷面,來一番沉思、反省探尋。

註:一九七八年,創人民教的吉姆瓊斯帶著千的信徒由國南圭亞那,闢瓊斯城定居,最後在瘋狂狀態中,命信徒集體服毒殺,己盡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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