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你；中理，我總不禁淚盈雙睫。你的死引發我裏太悲哀——生命的悲哀，時代的悲哀，庭的悲哀……即使我不忍說，我對你的悼念卻是徹徹骨的。
照片本，你父母寄給我的照片，清楚記錄著你二十個月生命的過程——你的初啼、你的學步、你的嬉戲……，你像這世界響樂中的一個音符，倏靜寂終止了。
待從頭說已是幾個月前的……
八月；我們在忙亂中整頓行裝，離開了居住三年的雅加達，浮萍似的現代生涯，我們又過海飄洋；奔往另一個人生的中站。途中停臺北時便驚聞惡耗——你，二十個月的你，墜樓傷重……我無法久待，卻又不勝情怯，掛了長途電話給你的母親——我的妹妹。
我問：「寶怎樣了？」
電話裏遙遙傳來的聲音：
「寶已經過世了！」
我突澀於言語，不知說什麼才，慌張抓了兩句現話：「一切開些，保重。」放電話，呆在那裏，電話中的我妹妹竟像陌生來。一向感情的妹妹，竟沒有哭泣，淒楚，正正式式宣告：「寶已經過世了。」這種乎意外的冷靜，讓我更痛來，掏不安慰的話，便抓兩句硬硬的書面語：「一切開些；保重。」原來，人在最脆弱傷痛的時候，就會將己封凍來，僵冷的字面摒擋現實。
飛往舊金山的途中，層雲彤彤，滄海茫茫，你為這雲海中的焦點，一再在我中浮現。記三月時份，我從雅加達飛往西雅圖女兒。妹妹帶著你趕來我們，抵達時已是深夜十一點了，你甜睡正酣，妹妹將你放在沙發，我俯身你，長長濃濃的睫毛掛著兩滴晶瑩的淚珠，妹妹說，你在飛機降時曾驚醒哭泣，你的雙頰紅通通的，生命的甜汁在你睡夢中釀正濃，你溫暖的身體散發著清新的香，靜謐的客廳一子因為你，一個甜的睡嬰，溫馨來。那時，你才十五個月。
十五個月，你已學會不少戲了，你牙牙學語，模擬著人的語調，雖不字句，卻總逗陣陣歡笑，放在桌的奶瓶，你會在一轉眼間爬了，己捧來喝，你喜歡外，在車子裏睡著了，醒來張望窗外，唱著無調的歌。放你在草走，你穿著棉袍篤篤行，笑呼你「功夫子」。你愛有色彩的東西，指著鮮花，腔圓字正一聲：「花……」你喜歡戶外的，你活潑的生機原是韻律的一部分。
，你部分的日子卻在室內度過。你的父母是辛勤工的薪水階級，早晚歸，為遠景努力。你年老的外婆相依相守。郊區的寂寞是那樣深深砌在每一棟磚屋的四壁裏……。
我再抵達舊金山時，你已永遠了。我不敢妹妹來接我，那會觸及痛楚。猶記三月時份，我返回雅加達途中停舊金山。妹妹抱著你在關閘外等我。你新剪了頭髮，瞪著清澈的眼睛，嬌嬌叫我一聲：「阿姨……」那是你在西雅圖短短幾相聚時學會的。現在，不再有你叫我阿姨了。你母親手中捧著的像明珠般珍貴的你，已被命運神攫走。
二次再你時，一切不一樣了。你們搬了，那是一棟你住了三個月的兩層樓新屋。新裝的窗帘沉沉低垂，室內沒有了你寂寞更深了。外婆已他往，留唸佛的香壇，一切靜靜的，郊區的日子會依像長溝流月，來無聲。人們會依舊忙碌，早晚歸，走著永遠走不完的生活路，對於你，生活卻像朝露般，不帶渣滓結束了。
晚飯後，在電視前盤桓些時，我悄樓，來你失墜樓的書房裏，我站在黑暗中，遙望玻璃窗外星空迢遠。那張書桌仍依窗放著。你曾爬書桌，扶窗外望。但那，窗是開著的，新屋紗窗裝置未穩。紗窗墜落，你從二樓摔水泥……你的母親在你被送醫院三個鐘頭後才獲悉你的惡耗。匆匆趕往醫院，來你床前；哽咽喚你：「寶……」那時候你的生命已游絲，但你努力攀附，像專為等待最後的訣別。你微睜雙眼，竭力喊：「媽媽！媽媽……」後，你靜靜了，完結了人間世一場母子緣。我走書桌前，仰望星空，著你在機場迎我時的雙眸，著你叫我「阿姨……」，裏悸動著。我走書房來外婆的空房，粧檯；你放的照片在黑暗中靜靜望我，一你迎迓我時一樣。進入房內，窗前一個人影一動不動站著。那是你母親，正手捧馨香向祝禱。你後，一向嘻嘻哈哈的，突了虔誠佛徒，收拾外婆留的香壇，每晚焚香禱祭。你是唯一的孩子，你了，藉星星香火向星空尋你。，年紀輕輕，已被失你的悲哀；壓像外婆一樣的衰邁了，我站在身後，努力拭湧眼眶的淚水。
離舊金山前，曾墳場你。行經市場，買了一籃鮮花，捧著花，就彷彿聽你那一聲腔圓調正的：「花……」。來墳場，陽光燦麗中一座座石碑冷冷豎立在綠色的草。你不再穿著棉袍，篤篤行，我們沉重悲慼走向你，走向你的新墳。墓碑刻著你的名字，金色的字，在陽光閃閃發光，像夜間窗前的星光，你母親尋找的星光。你已不在了，但處仍像有你，你像這宇宙中一切麗的東西。我將花籃放在你的碑前，轉身瞥見你鄰近另一座墳墓，碑前放著一個象一個狗，那是另一個母親奠祭亡兒的遺跡。灑向這一片陽光草的，是許母親的淚愛，澆灌著這一片動人的綠意，溫柔了每一座冰冷的石碑。我回首望望你的母親，專俯首，光著手，在你墓邊除石除草，一會兒撫著你的新墓，一會凝神遐，一會兒將花籃左放右放。的魂已飛向你，在不知的藍深處，你你的母親雖隔著生死，無由分割。
那為趕搭飛機，無法在你墓前過久盤桓。你的母親一步一回首，遲遲不忍離。我奔向車中坐在後座，隔著車窗又你，強忍著眼中滾動的淚珠。才四個月前，我來了又了，今再來又復再。在你最後牙牙學語中，你學會「斗（走）了！」你曾寂寞喃喃：「阿姨斗了」、「媽媽斗了」、「爸爸斗了」，今你己走了。你，在人世二十個月的你，你更了解，人生聚散，何其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