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樹猶栽什麼？西方人說：栽樹就是栽船。栽了樹就有桅杆，就有龍骨橫樑，所栽樹就是栽橫渡重洋的高舸巨艇。
栽樹猶栽什麼？中國人說：栽樹就是栽奴僕，栽了一千棵橘子樹，就叫做「栽千頭木奴」，木奴年年替你生產，苞筐盈滿，頤養主人的晚年。
將栽樹種竹純為欣賞的雅人，佔極少數。栽樹原本就是一種功利的行為，西方人重商，視為栽船，船製，通商殖民，是從空間開拓功利。中國人重農，視為栽木奴，木奴壯，收獲利，是從時間開拓功利。不過中國人在此類題目，常常會進入更深的一個層次聯。
明代的吳敏，寫過一篇＜木奴傳＞，他認為橘子樹，在功利的觀照，被壓抑奴才，十分無禮。橘樹其實是仁人，是一個「木訥」的仁人，它不但結的果實圓質，是應該推薦金門玉堂裏的賢才，連橘皮橘絡，是濟世的醫藥，被人呼喚為木奴，它居不發一言來爭辯是非。＜木奴傳＞中還讚橘樹餐風吸露，有神仙風，絕不學桃樹李樹的趨時附炎。
吳敏的法，並不是從他開始獨創的，中國人對一草一木的聯，有源遠流長的歷史軌跡，唐代的張九齡在＜感遇＞詩中，早就說：「江南有丹橘」，它有歲寒不凋的貞，經歷冬葉子仍是綠的，果實進薦給貴賓享，所何必一窩蜂栽桃栽李，栽橘樹一樣會有綠蔭的！
果再追尋張九齡的聯源頭，當是沿襲屈原的＜橘頌＞來。橘子有青黃斑斕的外表，花與子潔白，內在的味又靠長期蘊積修煉，像一個「席珍待聘」的君子。皮既馨香，果又味，更有著不隨便遷移的本土，像一個守貞不二的臣子。橘子樹有此特殊的法，前後孕育了二三千年，難怪丹陽太守李衡開始栽橘樹叫「栽千頭木奴」，在衣食絹疋盤算柑橘樹，受後人的不滿了。
栽橘樹時，為什麼老是排斥栽桃李樹呢？種桃種李，本來沒有什麼不，唐朝人「樹桃李」比喻為薦拔人才，薦拔人才當是件，是後來人才被誰薦拔，就終身貼誰的標籤，列為誰的門牆，為誰的羽翼，所謂「為桃李公門後，不向春風更著花」，人材不效忠於國，效忠於某人，容易結黨，才有「趨時附炎」的諷嘲，給人齷齪勢利的觀感。其實這是人的偏，制度的不臧，與桃李橘柚本身有什麼相干呢？
橘樹雖有玉金衣的果實，桃李更有疊綵重緋的花朵，栽桃栽李種橘樹一樣，有報恩主人的品格，夏有綠蔭，秋有佳果，不種那些長後無所材，反長刺傷人的蒺藜就，所至今「桃李滿」、「春風桃李」仍是栽培人才的讚詞。
中國人老喜歡將栽樹聯為栽培人才，這有了二三千年的歷史了。從管子說：「一年計，莫樹穀；十年計，莫樹木；終身計，莫樹人。」樹穀是栽一次收穫一次，樹木是栽一次收穫十次，樹人是栽一次收穫百次，且栽什麼樣的樹，將有什麼樣的聯，往往賦人的品格，為典範或警惕。我讀西方文學，像在栽樹中，就不見此的名目與深義，偶對橡樹特別肅敬，說橡樹是樹木的族長、田野裏的君王、洪水的主宰等。希臘羅馬柏樹象徵死亡，英國古民歌柳象徵愁恨，是偶一見，不就像讀莎士比亞，每次提松樹，總愛斧頭伐木已，不像中國文學裏的一樹一花，各有幾千年豐厚高遠的聯，你說，這不是挺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