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有許麗的植物，但令我動容的卻有芒花。（註一）
為什麼動容？其實說不清楚。生命裡常有這樣的經驗：為什麼賞愛一個人？為什麼嫌惡一件？為什麼百讀不厭一本書？為什麼中明明嚮往卻瞻顧猶疑，裹足不前？凡此種種，往往是說不清緣由的。
我知，我開始注意芒花，已是離開學校，踏人生艱辛旅程的歲月了。
那時我常常往來於縱貫路。秋冬時節，河床邊、溪谷裡、山坡，我總一叢叢、一簇簇，甚或漫漫一片的芒花，隨著寒風搖曳。那姿態很柔，卻並不軟弱；更奇妙的是，就在它柔柔的搖曳裡，凌厲凜冽的風，倏忽就減了它的威力。隔著窗子，我聽不風聲，更不風的蹤跡，覺那披拂極，絲毫不察秋冬的肅殺與寂寥。直瞥見許脫盡了葉子的枯枝，已收割僅餘殘稈的稻田，才回神意識季節究竟已更替。這時中不免感覺微微的溫暖。我，是什麼樣的造物者呢？讓冷凝的季節有此穗的花！
，我那時畢竟太年輕了，對芒花終究是單純的喜愛著它柔柔的搖曳罷了；一喜愛款擺著的腰的娉婷女子。
等我在冷暖無情的市裡打滾了數年後，有一，驀見屋頂女兒牆角突搖曳一枝芒花；再抬首數百公尺外山坡滿滿的芒花，我凜意識它生命力的強盛——種子知命的隨風飛翔，一層薄薄的土、一點黎明的露水，它就毫無怨尤的奮力生長，形塑一種優的姿態——這不免令我震撼動容了。那時我正逢著工最挫折的時刻，我的信念與外在的逼迫時時戰；那時我常處在矛盾、失措的狀態裡，猶疑無助。或許是芒花讓我了悟該何選擇，該何明確做一個真正的我；或許我終於發現芒花柔柔的搖曳並非僅娉婷女子款擺的腰，它毋寧展現的是一種逆來順受的平。正因為帶著微笑，無憂無懼的面對四面八方來的朔風，反列子般泠泠御風舞——這對我的啟示無疑是巨的。
從那後，我愛芒花，彷彿端詳著己。生命既不全，芒花並不是沒有閉縮喑啞的容顏。寒雨不歇的時刻，芒花的淒涼令人憯悽增欷。但生命本即有此令舒伯特亦無言對（註二）的際遇，則其種種固無非見證生命的一頁真實已。我知，寒雨一過，陽光灑落，芒花便將抖一身濕意，迎著金黃，又欣欣招展。
這幾年來，我因著定期登山，與芒花有更親密的接觸：有時近玩，有時遠觀，有時竟在高過頭頂的芒草林中尋路行——風在髮際，嚎，嘯，又遙遠的海濤。剎那間，同行的朋友彷彿突隱翳無蹤，我冥進入一孤獨貞定的世界，中除了澄明寧靜，別無其他。
唉！臺灣誠有許麗的植物，但令我動容的卻依有芒花。
※註一：芒花乃芒草開花，固非植物名，但姑且稱，達者當不致吹毛求疵。
※註二：語亨利．詹姆斯的說「The Portrait of a Lady」。
——二○○四年十二月十六日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