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選學的典範

最近,坊間突不約同的版了各式各樣的選集,說、散文、新詩均有。這當是個現象,許意味著純文學的回春亦未知,但對我個人言,毋寧更希望,它同時表現了「選集必」已為普遍的體認。長期來,我一直認為,「的」選集是必的,是重的。不僅僅是因為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裡,有涯生追無涯知,其終為窮殆焦慮,乃是必的結果,所我們需的選集,俾幫助我們減輕理的負荷;實在更因為,的選集本身代表了一種系統、一種詮釋、一種評價、一種歷史的真相。它一方面是客觀的、理的、知的整理與分析;一方面是主觀的、感的、我信念的執著與呈現。的選集因此是動人歷久彌新的,它富有文學、歷史、學,乃至文明、人的重意義;它因此絕為一圓滿足,具獨立生命的學術體系。依此言,中國歷史最彰彰昭著的典型允推《昭明文選》,昭明太子蕭統正因此文選編,影響永恆乃不僅遠逾其父其弟,抑且睥睨文學史各名;衍及趙宋,猶且「文選爛,秀才半」,確實使人肅敬。

或云《文選》為一巨著,其此固宜。實則一般普及讀物亦非不有是境界,《唐詩三百首》即是例。三百年來,此書垂髫兒,至白首老翁,莫不吟誦觀覽,歷代唐詩選集中讀者最,當推此書。籍籍無名蘅塘退士孫洙,乃掩王安石(《唐百詩選》)、王士禎(《唐賢三昧集》)等赫赫士,正因其有獨眼光、獨思維、獨體例,且「雅俗共賞」故。

民國來,五四知識分子,為創新典型、立新文學,亦頗有選集編,隨國勢頹唐,紛亂迭,相沉澱未盡,乃漸飄零,論其影響,殆花落水面,唯淡淡漣漪已。五○年代降,台灣者秀,書寫就不乏與「五四」相頡頏者,選集務,殊遭輕忽,逮楊牧,始毅矯。

楊牧一代詩,竟先戮力編輯散文選——此殆來於其對中國文學傳統深刻認知,尤緣於其對中國文學傳統最優且異於西方文學傳統者厥在「散文」一體深刻體會,其《現代中國散文選》抉五四來新散文體類為七典型,觀點雖未必盡善,仍謂顛撲不破,廣為識者景從;其《現代中國詩選》揭櫫七十年中國新詩不忽視、不詆侮現代質(modernity),為乃三千年漢文學傳統中一無先例突破,亦儼卓識,鏗鏘有聲。其精審細酌,編《周人文選》、《豐子愷散文選》、《許山散文選》、《許山說選》,吾人取與對照其身創趨向及風格特色,益見其內在隱約的特殊懷抱——那是一種異於一般文者的深刻懷抱:揉著對理的憧憬、價值的執著、智慧靈的嚮往與尋覓、狂狷的體認,及淑世的熱忱。既此四編後,乃再有《徐志摩散文選》、《徐志摩詩選》編,回歸其身最本質的「詩人」氣質。此外復《唐詩選集》、《葉慈詩選》——或見證其對中西古典的尊崇;或見證其始終不變的鯁介與慷慨。其各選集復皆撰有序跋,披露其情、感、詮釋、評價,既做抒情文讀,復稱極具洞見學術論文,體氣特異,引人動人致,無其右。

,二十年來,楊牧實致力於一種新選學的實驗與模鑄,期建立一種新選學的典範。此種新選學,一方面保存文學史的真相,發潛德幽光;一方面見證二十世紀中國新文學發展轉益姿,昭示世人無古今無國界文學時代已發軔,後者當於此有深刻思索;一方面完全呈現一個終身文學為職志者的人格與情。我個人撰此文,禮讚初非本旨,實因於楊牧所為新選學感受極深,稟持讀書人良知,理應揭示此新文學史實,同時亦極盼後有者繼續步武追蹤,從發揚並驅,超越許。

——二○○二年十月九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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