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開始講授「中國現代散文選」時，周人＜故鄉的野菜＞是必講的篇目。對周氏那種兼容著含藏、平淡、閒散、博雅的風格，我總是愛不忍釋，怎麼讀不厭倦；隨著不斷向學生剖析周氏品外在的表現形式與內在的襟懷情趣，我漸漸篤定己是周氏的知音。現在來，不免啞失笑。蓋我當時雖掌握周氏對故鄉紹興的情感，卻對他所謂「凡我住過的方是故鄉」一語中所蘊含的人本質未深玩，甚且將視為「故反語」的技巧——資質魯鈍與經驗貧乏所造的誤導，由此見。一直年後，我因屢次國研究、講學，始對周氏此語的「真實」有所體認。
在我原來的認定裡，我的故鄉有二個：一個是澎湖；一個是臺北。前者毋庸置疑——生迄學畢業，我童年、少年、青年的歲月在那風的島度過；所有生命中最無憂無慮、最歡樂、最悲哀、最惆悵的記憶與它有關；我最親近的朋友，今還在那個島。每年，一潮汐有信般，夏秋來時節，我乘風歸返的意念就特別強烈。後者，理所當——學畢業後，深造、、立業，在臺北這個盆市，一晃眼，待了三十年。人生有幾個三十年？臺北怎麼不是我的故鄉？對我言，澎湖、臺北，一個是我永恆依戀的園；一個是我辛苦營造的園；其間差異，不過此已。
近幾年來，我有緣在京住過三個月，在漢堡、布拉格各住過一個月。一個月或三個月，不是長時間，但與路過、旅遊不同的是：因為有必須做的工；所你每搭固定的班車，走固定的路、路，回固定的住所；因為居衣食需張羅，所餐館、超市、麵包房、洗衣店……，不不尋覓、比較。最終，你漸漸融入這個城市，了居民的一份子；漸漸，你覺它們像是你的。在漢堡，我知那裡有吃的三明治、價廉物的白酒，知何搭免費的渡船鄉間。在布拉格，我熟悉巷裡不同風味的各國食物——包括最富常味的中國菜，熟悉那兒的攤販市場。在京，感覺更為異樣。降霜飄雪的早晨，我在窗前相同的學生、年輕的女子準時現，班學；傍晚，我木門緊閉、生了火爐的食堂膳，碰的面孔終由陌生熟悉。後來搬了住所，有了一應俱全的廚房，三餐很少在外頭吃。每固定時段，我在附近的商店裡穿梭。的，那超市的魚，那超市的蔬果，那子店的麻糬；那料理店的壽司，我全瞭若指掌。逡巡於每一個食物攤前，我那些庭主婦一樣「斤斤計較」，仔細計量著何討便宜。在京，我曾這樣生活過；當時，全不覺己是個外人。
當，我畢竟未視京、漢堡、布拉格為我的故鄉；但我無法斬的視它們為他鄉——這三個城市我亦曾流連過的倫敦、巴黎、米蘭、羅馬，及蘇格蘭、威爾斯，分量絕不相同——這是一種奇妙的感情，我終於明白周人話語的意涵了。
唐人賈島有一首七絕，題為＜渡桑乾＞，詩云：「客舍并州已十霜，歸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賈島所書寫的人物境遇當與周人所云不同，但刻畫人在一生活久了，他鄉會變故鄉的這種理、情感則並無二致。
我因此，近一甲子來，我們「麗島」的子民有少人周人一樣的感受！又有少人賈島一般的情懷！這裡早已是他們落生根、眷戀不離的。什麼是他鄉？什麼是故鄉？孰為主？孰為客？誰又有權利悖逆人的意識形態加判分呢？
——二○○四年九月二十三日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