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

中國舊時代的文人,為了排遣悠閒歲月,享受與世無爭的情趣,吟詩賦外,不是棋,就是釣魚。記有一副巧聯是:「松圍棋,松子每隨棋子落。柳邊垂釣,柳絲常釣絲懸。」那種情景,確乎是令人神往的。

「棋」來消磨光陰,在分秒必爭的忙碌現代人,是無法像的。釣魚一,在我的感覺,實在是一種非常殘忍的娛樂方式。試魚兒在水中悠遊在,你卻釣餌引誘牠、戲弄牠,鐵鉤刺穿它的嘴,牠活生生提水,牠在空中垂死的掙扎,麼痛楚?更莫說血淋淋烹食了。有人說,拿魚網捕魚是殘忍的;釣鉤釣牠並不算殘忍,因為那是魚兒願鉤,這是掩耳盜鈴的欺言。試人類侵犯魚兒活動的範圍裡,設置死的陷阱,不是殘忍是什麼?

據說被尊為「人主義父」的傳教士史懷哲博士,懷著一腔仁慈,戒絕了釣魚,且苦口婆勸世人不傷害戲弄生命。見慈悲懷,人皆有,豈止限於佛教信徒?

回先父於退休鄉居時,會釣魚為樂。每回釣魚,母親中總十分不悅,但因礙於隨侍在父親身邊的二娘,隱忍不言。我本是個貪玩孩子,卻怕釣魚,因為我不忍眼泥土裡挖來活生生的蚯蚓,被掐一段段為釣餌。那寸斷的殘軀,在洋鐵罐裡仍不停扭動,不停顫抖,我禁不住渾身顫抖。我更不忍眼那了鉤的魚兒,從水裡被提來,在空中翻騰掙扎的慘狀。

有一次,父親命廚子他己釣的魚烹來酒,邊喝邊吟詩,一不魚刺卡住了喉嚨,咳嗆很久取不來,十分的痛楚,詩興當全無了。母親在廚房裡知了,輕聲說了句「現世報」,卻又急忙搗了新鮮橄欖汁,了陳年老醋,命我端給父親含在口中慢慢嚥,魚刺果被化掉了。父親滿感激對我說:「你媽媽偏方真,腸真,你孝順喲!」我低聲說:「媽媽對您這麼,您叫我孝順,您為什麼不對點呢?」

說完,我就回廚房告訴母親,母親嘆口氣說:「你不孝順我,勸勸你爸爸,不釣魚,不殺生就了。」

我話傳給父親聽時,他連連點頭。坐在他身旁的二娘卻一直定定著我,我忽感裡一陣懊惱,奔向母親,竟伏在懷中哭來。母親摸摸我的頭,輕聲說:「不哭,不生氣,你爸爸一定會聽你話的。」

母親父親很少面對面說話的。從那次父親被魚骨卡傷,含了母親搗的橄欖汁,平安無後,他真的不再釣魚了。在母親中,一定覺己已經面對面勸過父親了吧!

我遷居杭州後,父親當不再有釣魚的機會。但他曾學著騷人墨客,過兩句己很意的詩:「門臨花市占春早,居近湖濱歸釣遲。」其實呢?我們的住宅離西湖相當遠,且靠湖濱的公園,終日遊人織,根本沒一處垂釣。至於「花市」,不過是一條十丈紅塵的馬路已。何來的花呢?當時取名為「花市路」,不知是路的幸,還是花的不幸。回我住在那幢重門深鎖、暗沉沉房子裡的時日,就從未感受絲毫「花」的清香氣息。父親吟著「占春早」、「歸釣遲」,無非是他的筆底文章已!

前年秋間,我曾經回杭州,曾經驅車一探「花市路」舊宅。見圍牆剝蝕,鐵門已改為灰土土的木門。門內是何景象,我實在無過問,來定已面目全非。我在門外駐足片刻,就愀離了。

雙親早逝,人無常,身外物,又有什麼值留戀的?我不免又先父的那兩句詩:「門臨花市占春早,居近湖濱歸釣遲」,就隨口接了兩句「人世幾番華屋感,瘡痍滿目淚沾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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