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頭

一九三一年左右,我母親有一段日子住在杭州。深居簡,唯一談的朋友,就是一位沈阿姨。

們初識情景,我還記。

那是農曆正月初一,當時教育廳為了極力推行陽曆,連年初一課。我沒氣從學校放學回來,見客廳裡坐著一位女客,穿一身淡藍綢旗袍,半高跟皮鞋,皮膚細白,眉目清秀畫。烏黑的秀髮,梳一個橫愛司髻,低低貼在後頸。一就跟我裡畫畫不來的女老師一模一樣,馬就喜歡了。我站在門邊呆呆著,笑瞇瞇問我:「你是姐吧,太太、二太太在嗎?」

我知太太指的是我母親,二太太指的是二娘。我身邊擺在的一籃蘋果,就說:「我媽媽在廂房,二娘海玩兒了。你究竟誰呀?」

立刻說:「我就是你媽媽。門房問我誰,我兩位太太,他叫我在這兒等,已經等久了。」

「我帶你媽媽吧。在後廂房,不是唸經,就是做針線。」我立刻幫提著那籃蘋果,帶走過長廊,後廂房母親。母親正跪在蒲團,眼觀鼻、鼻觀唸經。我們站著等候,我就輕聲問客人:「你姓什麼?」

「我姓沈,是令尊前辦公廳裡沈秘書的妹妹。一直聽我哥哥說太太氣又賢慧,很認識,個朋友,在待著悶啊!」

我覺說話很爽直,又對我母親誇讚,就越發對有感了。

母親已唸完經,我連忙前說:「媽媽,這位沈乾娘你。」我很懂禮貌,照杭州人規矩,孩子對母親的朋友,應當尊稱「乾娘」的。

忽雙頰紅紅的,很不意思說:「你不稱我乾娘,喊我沈阿姨了。」

我連忙說:「沈阿姨,真對不。」又再補一句:「沈阿姨,您麗啊!」這樣說了,才覺表達了中的抱歉。因為我仔細一,說己姓沈,沈是娘的姓,怎麼稱呼沈乾娘呢?

母親帶己房間裡對坐來,為了那一籃蘋果,母親客氣了半才收了。由於母親平日很少與外界接觸,連女傭們不說話,所的杭州話有點七歪八翹,很不流利。沈阿姨是杭州人,們談,我在邊當翻譯,裡卻特別高興。我沈阿姨打開手提包,總為是拿紅包壓歲錢給我,誰知是取手帕擦擦臉,三番兩次是此,我不免有點失望。

們斷斷續續談著,母親還殷勤從神仙鍋裡盛了一盞蓮子紅棗湯款待。這原是母親湊著二娘門了,特燉了款待父親的,其實父親又何曾進母親房門一步呢?

沈阿姨走後,我還是念念不忘壓歲錢的,就問母親:「媽媽,沈阿姨為什麼不給我壓歲錢?今是年初一呀!」母親笑笑說:「還是沒有嫁的姑娘,不給孩子壓歲錢的。」我才明白當我喊乾娘時,那麼不意思。

從那後,母親沈阿姨就了朋友,沈阿姨幾乎每隔三四就會來,來時常帶金絲蜜棗或朱古力糖給我吃,兩人坐在後廂房,邊做手工邊談。母親的杭州話不再結結巴巴,越說越流利了。我雖不必再當翻譯,但放學做完功課後,總喜歡黏在們身邊,聽們輕聲細語,母親教沈阿姨繡花,沈阿姨教母親織毛線,談外還唱調,母親鄉調唱「十二送郎」,從「正月」唱「十二月」;沈阿姨杭州話唱「十二手帕」,從一條唱十二條,是有板有眼、有情有義,我學會了。覺比背「詩經」、唐詩有趣了。們有時談聲音很低,我聳耳朵聽,母親偏叫我走開,我走開,就找門房陳老談。

在門房裡跟陳老談,是很開的,因他消息很靈通,我告訴老陳,沈阿姨來時,就快快打開花廳的門讓進來,不通報二太太。忠厚的老陳連聲答應說:「我知。這位沈姐方又氣,跟太太最合來了。」

「還沒結婚呢,我喊阿姨,不喊乾娘。」我說。

「對呀,喊乾娘喊老了,很年輕。」老陳笑了一又接著說:「前辦公廳裡許人背裡喊『三十頭』,太不應該了。」

「什麼『三十頭』?」

「一個姑娘二十七八歲還沒許配人的,就有人喊『三十頭』。『三十頭』就是嫁不的老姐。」

「你不會這樣喊吧?老陳。」我聽了生氣。

「我才不這樣缺德呢。何況沈姐人那麼,又知書達禮。」

「現在時代不同了。女孩子一輩子不結婚的有。這叫做抱獨身主義,你懂嗎?」

「我懂,我懂。」老陳笑:「不過像沈姐這樣體面的姑娘,抱獨身太惜了。」

老陳笑嘻嘻還說什麼,卻又忍住了。說:「姐,你快進吧,回頭被老爺、二太太見了,又該怪你跟我們底人聊了。」

我嘴一噘說:「我才不管呢。爸爸就是那種封建的腦筋,才會討個二娘,冷落了我媽媽。」

「你別生氣啦,將來替你娘爭口氣,你娘不是盼你中個女狀元嗎?」

我一聽說女狀元,就笑逐顏開來說:「告訴你,我在學校裡,每學期績不是一名,就是二名,我已經是女狀元啦!」

「一名是狀元,二名是榜眼,三名是探花。」老陳表示很有學問的樣子。

「無論怎樣,我總是前三名,這叫做名列前茅。你懂這句文言文嗎?」

「我懂喲。我老陳幼年失學,才落當馬弁,今老了當門房。但是我還是不服氣,抓緊時間讀書習字。最難的是那時辦公廳裡的沈秘書劉秘書肯教我,借書給我。《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我懂了,那是文言文呀,有不明白的方,劉秘書會講給我聽的。」

「沈秘書劉秘書喲!爸爸常誇讚他們,我喊他們叔叔。前他們常輪流送公來給爸爸批的,現在少來了。」

「是啊,政局變了,老爺退職後,司令部辦公廳撤銷了。」老陳像無限感慨的樣子,嘆了口氣。我連忙說:

「爸爸是動退職的。他覺軍閥各據盤,己人打己人,國攪元氣傷,很不應該。」

「這個,劉秘書對我講過。他說愛國愛整個國,不是忠對一個主子。姐,你說對嗎?」

「當對。劉秘書是有學問、有新思的人。他來的時候常常帶新文藝書給我,教我吸收新知識,不當個閨閣千金。」

「對呀,你現在是新式的女學堂生,不是閨閣千金了喲!」老陳說高興來,就拍手呵呵笑。他又說:「你,沈姐方方的,不是個女學堂生嗎?」

「應該是女老師,我學校裡有幾個老師跟樣子很像。」

「沒當女老師,姐。沈秘書說有一段日子身子骨不,師範沒畢業就在裡幫兄嫂照顧孩子,倒終身耽誤了。」

「沒有男朋友嗎?」我奇問。

「沒有。本來劉秘書哥哥沈秘書是朋友,跟沈姐很談來,不說認為他們會配雙的。沒劉秘書早就訂了親的,無緣無故哪退婚呢?因此他聽爹娘話結婚了。辦公廳撤銷後,他沈秘書在不同的中學教書,很少沈宅,沈姐就很少見面了。姻緣真是前生注定的。不的話,沈姐跟劉秘書配一對該?」

我才恍沈阿姨與劉叔叔間,本來就有一段情呢!無怪劉叔叔難來時,雖他談笑風生,卻總像有什麼。他最喜愛蘇曼殊的詩,常常哼著「還君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的兩句。嘆息人生長恨、江水長東。他曾給我唸他己的一首詩:「我本涯流浪客,無須詩酒遣愁懷。但悟禪經了,處處無處處。」他那份「人間處有青山」的灑脫,豈不明明是強顏為歡呢?我原是個不知愁的初三女生,卻被他們二人這一段無奈何的淒苦戀情,感染煩意亂來。對於沈阿姨,除了因為是母親的知朋友感親切外,更了一份同情。

有一,我聽見廚房裡的劉媽張媽聊。劉媽伸著三個手指頭說:「『三十頭』三兩頭來我們太太,哪有那麼話談呀?」張媽說:「一定是太太給做媒吧?」

我聽了生氣,跑房間裡對母親說:「媽媽,沈阿姨年紀不了,為什麼還不結婚呢?廚房裡張媽們喊『三十頭』。」

「不許亂講。」母親聲喝。

「不是我亂講,我生氣呀。」因為母親一直沒有對我講沈阿姨劉叔叔的,我就故意問:「媽媽,是不是沈阿姨有什麼傷?」

「沒什麼,是知人難求哪!」又著我慢條斯理說:「你已長了,讀了不少書。你知女人守三從四德。沒有嫁的姑娘,越發守本分,就算裡喜歡哪個兒郎,不說口來的。」

「我知沈阿姨裡喜歡的『兒郎』就是劉叔叔。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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