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最親暱的聲音喊著「龍子龍子」的時候，千萬別為我在喊我的兒子。「龍子」並不是我兒子的名，牠卻是我兒子的愛寵，一隻白貓。
一個陰雨的深夜，兒子「倦遊歸來」，躡手躡腳閃進了門，滿頭滿臉的雨珠，薄薄的單衣已經濕透。衣服面是鼓鼓的，一定又是借了一疊說回了。我不問他什麼，回來了就。趕緊拿塊浴巾在他頭一陣擦，他卻從毛巾裏頭冒來，對我一笑，久沒他這副稚氣的笑了，那笑裏包含了歉疚、信賴，又有幾分神秘。
「媽，你猜這是什麼？」他拍拍鼓鼓的膛，裏面像有樣東西在動，我一子就猜了，但我卻問：
「是什麼呢？」
「喏，給你。」他拉開扣子，提一隻貓。
「啊呀，這麼瘦，憐。」我捧在手，牠打著哆嗦。
「渾身白，有幾塊黑，你不是說這叫做雪中送炭嗎？」兒子很意。我連連搖手，指指裏屋他的爸爸。是貓咪嗚咪嗚的叫了。
「又找麻煩了，不行不行，已經有隻黑貓，裏貓造反了。這隻絕對不養，馬丟掉。」他爸爸已經從牀一躍，聲色俱厲。兒子神情沮喪，雙眉緊蹙。
「雨嘛，牠太冷了，明再說吧！」我為牠求情。
「我一直走，牠一直跟，我不不帶牠回來。」兒子喃喃著。
「無論何不行，裏不是動物園。馬丟，那裏撿來的丟回那裏。」語氣斬釘截鐵，毫無商量餘。
「，馬丟，馬丟。」我說。
兒子失望望著我，我向他扮個鬼臉，他懂了。又是那稚氣的一笑，充滿了歉疚信賴。少日子來，他每每深夜歸，我憂焚。燈亮著，門半掩著，為讓他輕手輕腳溜進來不驚醒他父親。從沒有像今夜這樣父親吵醒，咆哮一陣。卻從沒有像今夜這樣使我裏快樂安慰。因為他抱回來一隻貓，他雙手牠托付給我，萬般的信賴。他愛動物，從他連一隻飛蛾不忍傷害，他知我愛動物，真個是母子連。剎時間，燈的時鐘滴答聲變柔，幾時的枯坐等待不再令人惱怒憂焦了。
次日，兒子就南參加短期訓練。臨行時，他當著父親對我扮個鬼臉說：「媽，拜託拜託。」
「你放了。」
「什麼這樣鬼鬼祟祟？」父親已忘了貓的，我牠藏在後陽臺的紙匣裏，墊暖暖的，餵飽飽的，一聲沒叫。這是我們母子間的一個秘密，我意。
兒子一封來信斗的字有幾十個，關的是貓。母子的通信有了話題。我告訴他貓乖巧，便有一定的方，從不亂來，這一關，爸爸算通過了。是「丟掉丟掉」仍掛在嘴。我答應等牠立謀生後，一定「丟掉」。兒子說謝謝媽媽的照顧，給牠個什麼名字呢？我告訴他先是叫白咪，紀念從前走失的白咪；後來卻叫龍了。怎麼會叫龍呢？兒子很奇怪，我說：「這還是你爸爸給的。」爸爸居給貓名字，爸爸一定妥協且在喜歡牠了。其實不，爸爸在挑貓眼兒。爸爸忽發現牠反應遲鈍，叫牠咪咪，千呼萬喚，充耳不聞。黑貓凱蒂早已在我們身邊蹭來蹭了。是手一招，牠馬奔過來，吃飯時碗敲叮噹響，牠無動於衷。見凱蒂在吃，牠才一個箭步前搶。這才確定，白咪是個聾子。聾子不體面，於是我就叫牠龍子，「望子龍」的「龍」。兒子樂，我寄照片給他，我馬給他寄了。
他的白咪，我的醜黑咪合拍了一張玉照。牠們本來形同冰炭，一週後水融。凱蒂生母，龍子雪白雪白。牠就享受著現的母愛，牠們形影不離的樣子，孩子的父親不再提「丟掉」的話了。醜黑貓一向善解人意，最奉承男主。牠帶著龍子一跳他膝頭，他摸摸牠們慢條斯理開玩笑說：「這樣肥，你們殺來此（吃）掉。」他的四川口音，凱蒂像早已懂了，咪唔一聲，表示抗議。
兒子宿舍的鄰居太太了照片說白貓不但是「雪中送炭」，還是「鞭打櫻桃」呢，因為牠的黑尾巴加鼻子一團黑，像一顆櫻桃，居還了譜，更不不另眼待了。其實我倒不在乎牠不譜，我既愛貓，醜當一視同仁，牠是殘廢，更不不照顧底。何況，擁著牠，頭另有一分失復的溫暖，因為牠是兒子鄭重所托。他在童年時期，遇路的病狗病貓，統統牠們抱回來，卻統統被我悄悄送了。他的靈一定在怨我。我一直感對他抱歉。曾有一次我為他向朋友來一隻狗，養了一星期，狗深夜叫個不停，吵了鄰居，不不牠送回，兒子抱著牠睡了一整夜，還是硬他們拆開了。他怏怏不樂了。我們間，為此似乎有了的隔閡，卻又無解釋。最後，我特花了四十元，在東門狗店買回一隻白貓，趁他睡著時放在他枕頭邊，他醒來一眼見了，才展笑容（那次深夜撿來龍子時正是那同樣的笑容）。偏偏那白貓又走失了。我太忙，無法花太時間照顧動物，是兒子怎會諒解我在忙些什麼呢？
他逐漸長後，再不提狗貓的。他的興趣有了極的轉變，母子間的情愫，似已非對動物的愛所溝通的了。我惆悵，我失落，卻又無奈何。我曾盼望孩子快快長，又寧願孩子慢慢長。他曾說：「媽媽，你現在不老，等我長了，我們一老。」今我已兩鬢白髮漸增，他又何曾再說一聲，我等他一老呢，我更記有一次他賭氣「留書走」，他寫：「媽媽，我走了。請為我照顧屋頂的貓，牠是沒有媽媽的孤兒。」我深夜打著電筒屋頂尋找貓，端了牛奶餵牠，卻偏找不著貓蹤影。二，兒子抱著貓回來了。我們默無一言，卻是彼此照不宣。他了解，我打著電筒尋找的豈是貓呢。他就是此的捉弄我，試探我。是我寧願受捉弄，被試探。總比他對我是否愛貓漠不關了。
他已經十八歲，真的長了，我應當高興。是我無法進入他中，他終日沉默無語，我終日尋尋覓覓。他一門，我便為他愁風愁雨。我常常對己說：「不愁，不愁，各人的十字架，由各人己背吧！」但此卻總是「剪不斷，理還亂」。我背誦著兒時背過的詩句：「燕燕汝勿悲，汝當反思。思汝為雛日，高飛背母時。昔日父母念，今日汝應知。」聽時鐘滴答音，等著遲歸的兒子。我念著勞累終生，難開顏的母親。直那個深夜，兒子信賴的一笑，托給我這隻白咪——龍子，我才拾回了些什麼，頭感紮實了。因為我們彼此所愛的，不僅是一隻貓。
他不久又遠行。他嚮往海生活，滿懷新奇。我卻滿腔憂慮，在人生的路，他才剛剛步，我卻已白日依山。他的十字架，真個由他己背負了。人生聖狂，在一念，我雖最高的德標準教育他，又何牽著他走人生的正路呢？
我抱著龍子，喃喃對牠訴說，龍子是個襲子，牠聽不見，縱聽見了聽不懂，但是兒子，他又何曾聽見，何曾聽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