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一鍋香噴噴的牛燒了焦炭，或是一子拉房門，卻將鑰匙忘在裏面時，我就一籌莫展，恨己的壞記，總是搞一團糟。這時，就有一個極柔的聲音，在耳邊響：「春，別懊惱，誰會有這種笑的情形。別盡著埋怨己。試試，再來過。」
那就是慈愛的母親，在我輕輕說話。母親離開人間已三十五年。是我閉眼睛，裏喊著，就會現在我眼前，微微搖擺著身體，慢慢兒走動著。在我的記憶裏，母親總是這麼慢慢兒搖擺著，走來走，從早做晚，不慌不忙。像總不生氣，沒有埋怨過別人或己。有一次，為外公蒸棗泥糕，了水，蒸了一團漿糊。笑瞇著眼說：「不緊，再來過。」外公卻說：「我沒有牙，棗泥糊不是更嗎？」他老人一邊吃，一邊誇不絕口。我母親的情一定是外公誇來的。因此，我在懊喪時，一母親說的：「不緊，再來過。」我就重整旗鼓，興高采烈來了。
在靜悄悄的清晨或午後，一個人坐在屋子裏，什麼不做，是「一往情深」思念著母親，內充滿安慰感謝。對我來說，真是人生莫的快樂。我常常在裏輕聲說：「媽媽，果您現在還在世的話，我們將是最最知的朋友啊！」
母親是位簡樸的農村婦女，並沒讀過少詩書。是由於外公外婆的教導，善良的本，那舊時代女的德，真全村婦女的模範。我幼年隨母親住在簡樸的鄉間，對於「日，日入息」的農村生活，至今記憶猶新。
那時的鄉間，沒有電臺、電視報時報氣候。母親每清晨，東方一露曙光就牀。推開窗子，探頭望色，嘴裏便唸唸有詞：「雲黃，水滿池塘。靠晚雲黃，沒水煎糖。」就會預知今是個什麼氣。果忘了是什麼節候，就會在牀頭抽屜中取一本舊兮兮的皇曆，瞇著近視眼邊邊唸：「正月立春雨水，二月驚蟄春分，三月清明穀雨……」我就搶著唸，母親說：「別唸那麼，還沒有那節候呢。」
母親熟練的手法，一條烏油油的辮子，在腦後盤一個翹翹的螺絲髻，就匆匆進廚房給長工們做早飯。我總在熱被窩裏再賴一陣才來，廚房裏，母親掀開鍋蓋，盛一碗熱騰騰的飯在灶神前供一會，就端飯桌給我吃。飯盛滿，桌四四方方排著九樣菜，給長工吃的，此。母親說：「飽早飽，祖。」一定我吃一碗飯。我慢吞吞吃著，擡頭牆壁被煙燻黃了的古老鳴鐘，鐘擺有氣無力擺動著，灰撲撲的鐘面，指針突會掉一截，我就喊：「鐘跑快了。」母親從來不那口鐘的，晴時，太陽曬臺階兒的幾檔就知是什麼時辰了。雨呢，就聽雞叫。雞常常是咚咚咚繞在腳邊散步。桌的飯粒撢在手裏，放給雞啄。母親說飯就是珍珠寶貝，所不許我在碗裏剩飯。老師教過我「須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的詩，我知吃白米飯的不容易。
做完飯，餵完豬，母親就會打一木盆熱水，一雙粗糙的手在裏面泡一陣，後圍裙擦乾，手的裂縫像一張張紅紅的口，母親抹雞油，（那就是最的冷霜了。）臉露滿足的微笑，己的手，因為這雙手為做了那麼。我曾說：「媽媽，阿榮伯說您從前的手細白，是一雙有福氣的玉手。」母親嘆息似說：「什麼叫有福氣呢？莊稼人就靠勤儉。靠一雙玉手又有什麼？」我又說：「媽媽，嬸嬸說您的手沒有從前細了，裂口會繡花絲線勾毛毛的，繡來的梅花喜鵲、麒麟送子，沒有從前漂亮了。」母親不服氣說：「那裏？回給你爸爸寄北平的那雙繡龍鳳的拖鞋面，不是一樣的又光亮又新鮮嗎？你爸爸來信不是說很喜歡嗎？」
母親在忙完一的工後，總是坐在我身邊，就著一盞菜油燈做活，織帶子啦、納鞋底啦、縫縫補補啦。亮閃的針在手指縫中間跳躍著。我不由停功課，著左手無名指的赤金戒指，由於浸水洗刷，倒是晶亮的。那是父親給母親的訂婚禮物，戴在手，外婆留給的鑲珍珠、寶石的戒指，捨不戴。於是我又母親的朱紅首飾箱來，索捧來一樣樣翻弄。裏面有父親從外國帶回送的一隻金錶，指針一年頭停在老方，母親不讓我轉發條，怕轉壞了。每年正月初一，廟裏燒香，母親才轉了發條戴，平常就放在盒子裏睡覺，我說發條不轉會長鏽的，母親說：「這是你爸爸買給我最的德國錶，不會長鏽的。」我又說：「錶不，有什麼意思。」母親說：「舊了惜，我裏有個錶。」真的，母親裏有個錶，做從不會錯過時間。除了手錶寶石戒指外，就是哥哥我兩條刻著「長命富貴」的金鎖片。我取來統統掛在脖子。母親停針線，凝視著金鎖片說：「怎麼就沒讓你哥哥戴著北平呢？」我就知又在念在北平的哥哥了，連忙收回盒子裏。
母親對父親真個是千依百順，這不僅是由於婉順的，因為敬愛父親，父親是目中的奇男子。他跟別的男孩子不一樣，說話文雅，對人氣，又孝順父母，滿腹的文章，更無與倫比。後來父親求功名，做了官，公公婆婆誇母親命裏有幫夫運，格外疼這個孝順的兒媳婦了。
儘管母親有幫夫運，使父親在仕途一帆風順，卻一直甘淡泊住在鄉間，為父親料理田、果園。年年最的楊梅、桃子、橘子等揀來郵寄杭州給父親吃，父親的信裏說一句：「水果很甜，辛苦你了。」母親就笑逐顏開，做精神百倍。母親常說：「年少夫妻老來伴。」父親總是會少離。但無論何，在母親目中，父親永遠是他們新婚時穿寶藍湖縐長衫的瀟灑新郎。
我逐漸長後，少懂母親的，盡量逗母親快樂。但我畢竟是個任的孩子，還是惹生氣的時候居。母親生氣時，並不責備我，會己掉眼淚，我掉眼淚，裏抱歉，卻又不肯認錯。實，對我所犯的過錯，母親總是原諒的，且給我改過及再接再厲的機會。比我不打破了一個飯碗，就會再給我一個飯碗盛飯，嚴厲說：「這回拿，打破了別吃飯。」果因貪玩忘了餵豬，就我做一件示懲罰。但我犯了錯，就再不會縱容。的態度是嚴厲的，話是斬釘截鐵的，責備完後，丟我一個人哭，非我哭夠了己來，是不會理我的。
母親像一潭靜止的水，表面從不激動的時候，的口中，從不惡毒言，旁人向打聽什麼，就說：「我不知呀。」或是：「我記最壞，什麼忘了。」有人說長論短，或口傷人，就連連搖手說：「別這麼說，將來進了陰間，閻王會將你舌頭拉來，架牛耕田的啊！」我笑太迷信。說：「別管有沒有，一個人不說話，不做正當，裏會不平安，臨終時，就不了西方極樂世界。」母親的最後理，就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在煩惱悲傷時，是此慰。是位虔誠的佛教徒，幼跟外公學了不少經，金剛經、彌陀經，背很熟。逢年過節不不殺雞、豬，母親就跪在佛堂裏唸悲咒、往生咒。我一臉的莊嚴慈悲，就像一尊菩薩。還有每當拿米金錢幫助窮苦的鄰居時，總是顏悅色，喜溢眉梢。後門口販一聲吆喝，母親就買魚，從不討價還價，外公摸著鬍子意說：「你媽時候，我教過朱伯廬先生治格言，真的做了。」我聽了外公的話，廳裏屏風的治格言：「與肩挑貿易，毋沾便宜；見貧苦親鄰，須加溫恤。」母親真的樣樣做了。
母親並沒認少字，讀少書，的學識許忠孝節義的故，是從花名寶卷、廟會時的野臺戲，及瞎子的鼓兒詞裏學來的，嬸母們一邊做，一邊講著故，講有頭有尾，這是最最快樂的時光了。說話時慢條斯理，輕聲輕氣，對於字眼的聲音十分注意，有時講究咬文嚼字的程度，聽來卻非常有趣。比數目中的「二」字，一定說「一對」，顯吉利。「四」字呢，一定說「兩雙」。因為「四」、「死」同音，是非常非常忌諱的，尤其逢年過節或過生日的時候。數「十一」就說「頭啦」，因為十一是個單數。又比「沒有」，一定說「不有」，因為「沒」、「歿」同音，是絕對不說的。這是時候外婆教的。
冬的夜晚，我躺在暖烘烘的被窩裏，聽母親講「寶卷」「落難公子中狀元，訂終身後花園」的故。講男女相悅的愛情場面時，母親雙頰泛紅暈笑靨，彷彿是在敘述己的戀愛故呢。講著講著，便會低低唱來，像吟誦一首古詩，聲音十分悅耳。每一首詞兒，我耳熟詳，卻是越聽越聽。我至今牢牢記唱的「十八歲姑娘」：
十八歲姑娘學抽菸，銀打的菸盒兒金鑲邊。不的菸絲不抽，抽的桔梗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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