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少女小漁

據說從午三點四點,火車站走的女人們粗拙、兇悍,平底鞋,一身短打,並且複雜的過盛的體臭脹人腦子。

還據說午四點五點,走的就是徹底不同的女人們了。們是長襪子、高跟鞋,色開始敗的濃妝,表情仍矜持。走相婀娜,的屁股在窄裙子裏滾溜圓。

前一撥女人是各個工廠放來的,後一撥是從寫字樓走來的。雪梨的人就這麼叫:「女工」、「寫字樓姐」。其實前者不比後者活不。或不,在雪梨這個人活簡單活愚的市,就是賺頭少。女工賺的比寫字樓姐,不必在衣裙鞋襪換景,錢吃了,住了,積來買東西。比方,女工從不戴假首飾,是真金真鑽真翠,人沒近,身就有光色朝你尖叫。

還有,回洗個澡,蛻皮一樣換掉衣服,等寫字樓姐們仍是一身裝一臉妝走車站票門,女工們已重新做人了。們這時換了寬鬆的常衣裳——在那種衣裳裏的身子比光著還少拘束——市場拾剩來了。一賣這時,市場總有幾樣菜果或不再往剩,廉價了幾乎實現「共產主義」。這樣女工又比寫字樓姐一利少一弊;們掃走了全部便宜,什麼不給「們」剩。

不過女人們還是有一做寫字樓姐。穿高跟鞋、窄裙,畫面目全非的妝。戴假首飾罷,買不便宜菜罷。

漁就這樣站在火車站,身邊擱了兩隻塑料包,塞滿幾葷幾素卻僅花掉幾塊錢。還有一些裝束差不的女人,在買菜後順便來迎迎丈夫。漁丈夫其實不是丈夫(這話怎麼這樣難講清?)過證婚處的六十七歲的男人跟什麼關係沒有。跟老人有什麼關係呢?就他?老糟了、肚皮疊著像梯田的老義利人?漁才二十二歲,讓丈夫半個世紀嗎?這當是移民局熟透的那種騙局。漁花錢,老頭賣人格,他倆合夥糊弄反正不是他們己的政府。這麼幹,移民局僱不那麼勞力跟蹤每對男女。在這個國別說女人嫁老男人,就是女人嫁老女人,政府恭喜。

又一批乘客來了,漁脖子往引了引。人不高不,卻長了高女人的,有豐碩沉甸甸了。說這種女人會生養,會吃苦勞,但少腦筋。少腦筋往往又些眼。不怎麼十七歲就做了護士?在陸——現在習慣管祖國叫「陸」,護理沒人管的那些人,他們在死前說長了顆眼。國,人說:報應啊,人為國殺或殺人啦,漁門乘涼一樣就了國。漁見他走來,馬笑了。人說漁笑特別,就因為笑毫無法。

他叫江偉,十年前贏過全國蛙泳冠軍,現在還亮一具漂亮的田雞。認識漁時他正國,這朋友那朋友從三個月前就開始為他餞行。說:後混半個洋人來別忘了拉扯拉扯咱哥兒們。漁是被人帶的,誰不熟,但誰邀跳舞跳。貼近就近,推遠就遠,笑一樣。江偉的手在腰不老實了一,笑笑,認了。江偉又近一步,抬臉問:「你幹嘛呀?」像就一個不懂男人有無聊混蛋的時候。問了名字工什麼的,他邀週末玩。

「啊。」不積極不消極說。

星期日他領己裏坐了一個鐘頭,裏沒一個人打算門給他騰方。最後有他帶走。一處又一處,了兩三個公園,處躲不開人眼。漁一句抱怨沒有。他說這方怎麼淨是活人,便跟他走許路,換個方。最後他們還是回他,已黑了。在院子門後面,他將橫著豎著抱了一陣。問:「你喜歡我這樣嗎?」沒聲,身體被揉什麼形狀就什麼形狀。二個週末他與了床。忙過了,江偉打了個盹。半醒著他問:「你頭回床,是誰?」

漁慢慢說:「一個病人,快死的。他喜歡了我一年。」

「他喜歡你你就讓了?」江偉像從髮梢一緊腳趾。漁還從他眼裏讀:你就那麼欠男人?那麼不值什麼?手帶著摩挲他一身運足力的青蛙,「他跟渴急了似的,樣子真痛苦、真憐。」說。拿眼講剩的半句話:你剛才不是嗎?像受毒刑;像我有飯卻餓著你。

江偉走了半年沒給一個字,有卻寄來一信封各式各樣的紙,說已替辦了學手續,買了機票,拎著這一袋子紙領館就行了。就這麼「八千路雲月」來了。沒特別高興、優越。快飛機了,行李裂了個口,母親見廳剩了一個,火來了:「趕不了!怎麼這麼個脾氣?」漁抬頭先笑,後厚嗓門說:「人不是在急嘛?」

開始的同居生活是江偉午打工午學,漁全打工週末學。兩人有一頓晚飯時間過在一塊。一頓飯時間他們過很緊張,吃、談、親暱。吃親暱有花樣。談卻總談一個話題:等有了身份,咱們幹什麼幹什麼。那麼,話頭就會指身份。江偉常笑乖張,說:「你嫁個老外吧?」

「在這兒你不就是個老外?」漁說。後來知不這麼說。

「怎麼啦,嫌我老外?你意思沒身份就是老外,對吧?」他煩惱將遠遠一扔。沒空間,扔了個理距離。

再說這時,漁停了。留那個坎兒他己過。他又會來接,不知問誰:「你,我捨你嫁老外嗎?」漁突發現個祕密:在他眼裏是漂亮人,漂亮了不。一向瞅己挺馬虎,鏡子前從沒耐煩過,因為認為己長馬虎。既不往己身時不費錢。不像別的女,狠來己披掛像棵聖誕樹。週末,唐人街茶點鋪就晃滿這種「樹」,望像個聖誕林子。

江偉一個朋友真的找著了這麼個機構:專為各種最無往一塊過的男女扯皮條。「一萬五千呢!」朋友警告。他是沒指望一試的。哪來的錢,哪來的漁這樣個女孩,己湊錢受一場蹧賤。光是像同個豬八戒樣的男人往證婚人面前並肩站立的一刻,數女孩覺瘋。別說與這男人同同進各種機構,被人瞧、審問,女孩們流暢報男人們某個被捂著蓋著的特徵。還有宣誓、擁抱、接吻,不止一回、兩回、三回。那就跟個不像豬八戒的男人搭檔吧?他不那麼豬八戒,會被安安生生剩著,來你幹這個嗎?還有,他越豬,價越低。一萬五,老頭不瘸不瞎,就算公啦。江偉就這麼勸漁的。

站在證婚人的半圓辦公桌前,與老頭並肩拉手,漁感覺不那麼恐怖。先預演的那些詞,反正不懂。不懂的東西是不過的,僅在舌過過,良知臥遠遠,一點沒被驚動。

江偉偽裝女方親友站在一邊,初有人哄他「鍾馗嫁妹」、「范蠡捨西施」,他還笑,漸漸,誰逗他他誰瞪回。漁沒回頭江偉,不會發現他這會兒是需的。他站在一幫黃皮膚「親戚老俵」裏,喉節幅度升降,全身青蛙鼓,舊貨店買來的那件西裝脹綻線。是在十分必時老頭。老頭在這前染了髮,這錢被他拿漁這兒來報帳了。加租一套西裝,買一瓶男香水,老頭共賴走一百圓。後來知,老頭的髮是瑞塔染的,西裝是瑞塔替他改了件他幾十年前在樂團穿的演奏服。瑞塔老頭有著頗低級又頗動人的關係。瑞塔陪老頭喝酒、流淚、思鄉睡覺。老頭拉提琴,唱,儘管唱處跑調。老頭全部當中頂值價的就是那提琴了。沒了琴托,老頭不配,因為配不同樣的木質,琴的音色會受影響。老頭是這麼解釋的,誰知。沒琴托的琴靠老頭肩膀夾,仍不很有效,琴頭還是脫拉來,低他腰。因此老頭就有了副又淒楚又潦倒的拉琴姿態。老頭窮急了,沒街賣過藝,瑞塔逼他,他不。他賣他己。替他算算,果他不己醉死,他少說還有十年活,兩年賣一回,一回他掙一萬,死他不會喝風啜沫。這樣,從中剝走五千圓的「月佬」,就不但不並功德無量了。

了一百圓無賴的老頭就不那麼賴了。漁他頭髮漆,梳很老派;身酒氣讓香水蓋掉了。西裝穿周正,底倜儻過。老頭目光直咄咄的,眉毛被染過梳理過,在臉蓋兩塊濃蔭。他形容幾乎是正派嚴峻的。從他不斷抿攏的嘴,漁他呼吸很短,太緊張的緣故。最後老頭照規矩擁抱了。一張老臉向壓來,裏難過來。他那麼歲數還在這醜劇中這樣艱辛賣力演,角色對他來說,太重了。他已經累喘不氣了。悲呀——還,他活這麼歲數在這種醜劇中扮個新郎,沒指望真做回新郎。這輩子他不會有這個指望了,所他才這角色演那麼真,在戲中過現實的癮。老頭又乾又冷的嘴觸的時,再不敢他。什麼原因,妨礙了他為一個幸福的父親祖父呢?他身後竟沒有一個人,來鬨助興的全是黃皮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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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 讓◆當風吹過想像的平原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