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麗清◆蝴蝶樹

兩年前,我曾經過蒙特瑞半島。

蒙特瑞,那裡有一條路,叫做「十七哩路風景線」。路左是高挺拔的蒼蒼古松,路右是浪濤雪的海岸。沿海的岩石鋪長著一層開紫花的青苔,那樣的紫那樣的綠,那樣乖乖貼在粗礫的石頭,教人真喜歡「半死」。

最喜歡還是那裏的靜。附近彷彿無人,那些深宅院人皆隱蔽在松林當中。張千先生的故居「環蓽菴」,亦在其內。我就是「環蓽菴」的,沒有找。我拿著圖,背著照相機,有點兒故意在松林裏頭迷了路。

後來,我在一禮品店裏見一張明信片,是一株蒙特瑞松,枝幹「懸」滿了蝴蝶——Monarch Butterfly,我叫牠:瑪瑙蝶。牠紙一樣薄的翅膀,像教堂窗精細的拼花玻璃。中間拼的是橘黃與嫩黃。邊緣則是黑白兩色,一種墨黑的筋脈鑲焊來。

一朵朵飛來尋訪己的花的鬼魂呢!(張愛玲《炎櫻語錄》:每一隻蝴蝶是從前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訪它己。)

我問店主:

「那裏蝴蝶樹呢?」

他說:

「夏是沒有的。每年入冬後,十月底三月初吧,才。至於在哪棵樹己找。」

一九八二年夏,我滿腦子裏飛著瑪瑙蝶。十月至於來年三月,我沒有機會再。我住的方彷彿是千丈紅塵的俗世,那裏是武陵外的桃源,其間一隔,竟是兩年遙。

感恩節的時候,我終於又蒙特瑞。這一次,我捨了十七哩路風景線,徑直找蝴蝶樹。我在松林邊緣打著轉;按鈴,避狗,詢問著:

「蝴蝶樹,它在那裏?」

「蝴蝶樹?沒聽說過嘛。」

很人這麼說。我老「拿破崙,在他量身製衣的裁縫眼中,不過是個矮子已」的故。

那弱不禁風似的瑪瑙蝶,由阿拉斯加飛來,飛越三千哩的迢遙路,飛來尋牠生生世世不相忘的那一株「古老的情人」。難不是一則震撼魂的傳奇故嗎?怎麼不知呢?

還,總算有一位在院中修剪花木的老先生,他說他願意帶我。

「妳是生物系的學生嗎?為什麼會有興趣?」他進屋拿了件厚夾克來,一位老婦——是他的太太——現在窗口朝我們揮了揮手。

「從前我退休前在學校教書的時候,總辦法帶學生來蝴蝶樹。現在,世懂愛惜蝴蝶與樹的人,概不了,不了。」

他一面走,一面給我「課」。

「妳知,蝴蝶通常由生死是不離開牠生的方,飛不飛開太遠,跟我一樣。我生在蒙特瑞,念學立業卻在舊金山,是一退休,我馬的方還是蒙特瑞。」

我還來不及告訴他,並不是每個人有這樣「安土」這樣「歸根」的福氣,他又接說:

「有這瑪瑙蝶,不知為什麼世世代代飛這麼一次。由阿拉斯加蒙特瑞,總有三四千哩路。候鳥飛一次,我不替牠們難過。是,蝴蝶的生命就有一年,短短一生千辛萬苦在路飛掉,你像嗎?我有個在船當水手的朋友,有一次送給了我一隻極的瑪瑙蝶,說是停在他們的船帆跟了他們長的一程路。我的朋友每一早來,一件就是那帆的蝶。了五,那隻蝶不見了,牠掉在甲板,死了。我的朋友說是因為筋疲力盡的緣故。」

我不覺停了腳步:

「啊,我從沒有聽過比這更動人的故。」

他笑了。這時候,我們走一叫「蝴蝶樹旅舍」的門口。我說:

「我剛剛在這裏已經繞了幾圈了。」

他說:

「不知內情的人是找不的。這旅館的後院是一片樹林,蝴蝶樹就在樹林裏面。當初蓋旅館的時候,我們很不為,怕招引遊人。沒,現在它倒了蝴蝶樹最的監護人了。遊客來了,因為不願意太招惹旅館經理先生的厭煩,無不遠遠就停了車,靜悄悄溜過旅舍後院。有意住來的,反是真正清高的人了。」

我們靜悄悄「溜」過旅館的停車場,老先生跟門房招了招手。來後院,見一條路蜿蜒進入松林裏。

路立著許「請肅靜」的牌子,像就走入「愛麗思仙境」的感覺。還有一塊政府的公告牌,牌子寫:

任何對蝴蝶「不禮貌」

的行為,均將依法追究。

最低罰款五百元。

忽見一棵松樹的樹幹釘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板寫著「蝴蝶樹」。老先生默默手指著樹梢。我抬頭來張望:見松枝、松葉及枝葉間掛著些像藤條一樣灰灰的「植物」。我有點失望。原為會蒼綠的松針輝映著金黃燦爛的翅膀那樣「豪華」的景觀。沒有,但是……

忽,一根藤狀「植物」動來,輕輕一撲,閃來一隻蝶,瑪瑙一樣漂亮。牠飛高處有陽光的方才打開了翅膀來曬。是麗的瑪瑙蝶,是那麗的蝶。連陽光彷彿忽動了來。因為曬開翅膀的瑪瑙蝶一子是這裏有,一子又是那裏有。那些灰濛濛的藤條,原來竟是幾十隻互相擁擠著取暖,合攏著雙翅的蝴蝶。

穿著隱身衣似的瑪瑙蝶,千萬簇擁在同一棵松樹,我終於清楚了。牠們在微微動著。是的,「不知情的人是不牠們的」。

誰見三千哩外莫名的招引呢?誰明白飛在太平洋水一藍外的那種「尋樹」的情呢?

有蝶兒己知。牠們生就的麗彷彿為飛越重洋來獻給這一株蝴蝶樹。今,牠們確確實實飛了,滿意足。牠們於是默默收藏己的麗。在這裏,牠們將懷胎,後飛回故鄉——阿拉斯加——產卵,一代卻又將再飛回來。尋訪是一生的工,不是嗎?,尋訪的彷彿並不是己,是前世未了的「半生緣」吧!

蝴蝶與樹,站在一片寂靜當中,那樣沉凝那樣安詳。在雍容度的裏,樹底那個仰首的我,我的這一點點渺的感動不知呈獻在那裏才。那裏又是我們的蝴蝶樹呢?

由樹林子裏走來。老先生問我:

「失望嗎?」

我說:

「一點不,反更覺神秘、吃驚呢。科學難一點猜不透這些瑪瑙蝶的路歷程嗎?」

「啊!牠們的神秘,世許有蝴蝶樹懂。」他說:「所,那松,我們已不叫它蒙特瑞松,我們管它叫『蝴蝶樹』!」

補記

<蝴蝶樹>才寄不一個禮拜,在舊金山的二十號電視一則有關「瑪瑙蝶」的專題報導,說國加州與墨西哥邊界立了一個「瑪瑙蝶生態中」。每年由阿拉斯加飛來避寒的瑪瑙蝶,通常總有幾百萬眾,飛回的卻往往半數不。其中有許當是飛行途中「累」死的(淘汰),最惋惜的是那些因為樹林砍伐殆盡,無枝棲「傷」致死的。所為了保護瑪瑙蝶,此一生態中將劃一片蝴蝶樹的林區來「嚴禁」砍伐。

瑪瑙蝶,來是那樣的脆弱,卻堅毅卓絕飛越千哩,不不叫人感動。科學卻發現,牠們最的敵人不是鳥,是人類。瑪瑙蝶的時候(毛毛蟲),長異常醜怪,鳥兒見了就倒胃口。毛毛蟲專吃一種叫milkweed(因葉汁牛奶一般名)的植物,這種植物有毒,毛毛蟲吃了,毒素積存體內。等長麗「口」的蝴蝶,鳥兒一吃就會嘔吐不止,所除了餓極了不知死活的鳥,其他生物是不敢惹這種蝶的。界的奇妙處,亦即在此。一物剋一物,再脆弱無的生物發展一套獨一無二的生存方式。,對抗人,或許在牠們滅種前是少有希望的。

寫<蝴蝶樹>「護蝶報告」的時候,我裏的卻是臺灣的「蝴蝶谷」——世那個最的「活的」蝴蝶博物館。不知那裏是否有什麼「明文」規定「嚴禁」的條例?或者有了條文,是否嚴格執行?我曾在日月潭的觀光店中見過無數蝴蝶翅膀拼製的「嫦娥奔月圖」、「百花齊放圖」類的「紀念品」,來疼。果為了製圖量捕殺蝴蝶,那不是「藝術」,是「摧殘」哪!

「這世懂愛惜蝴蝶與樹的人真的不了嗎?」

《蝴蝶樹》(散文集,一九八六年版)

十二樓憑窗情事目录+书签蔣 勳◆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