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憑窗情事

據守梳妝檯前,我梳妝或不梳妝,做任何或不做任何。這裏是我個人的城堡;吃三餐、評讀學生的文稿、記錄護理瑣及己疲重的身軀攔置矮凳,望向梳妝鏡面的濛濛陳舊裏。

濛濛陳舊裏有我睏倦枯焦的臉,趨近細則發現這幾日才突增生的觸目的根根柔短或黃或白的髮;這般畫面使我時不時便將眼光移轉,移轉至左肩,緊傍的窗,我視線的焦距停駐窗外。

這扇窗比尋常住窗戶略已,但因是一片單扇透明玻璃,便強調、誇張了它的寬闊。黑褐色硬涼的鋁窗框框住的是十二樓外高低遠近的風景,風景是熱的,包括綠的樹,樹灰色的路,路著了各種衣裳的人,甚至空中時時灑落的雨雨底淋濕漉漉的各式建築,泛散股股生的熱意。冷的,是窗內的世界,窗內,有不同於一般生活的世界。

我不不將釘牢在窗內,但我的眼卻一再望向這扇窗的窗外圖。

窗外圓約略是囊括了半的石牌、母?

沿襲了往軍、商眷屬的居住遺風,石牌、母的街、店鋪、宅院頗具西洋趣味,這些年又增添了眾的日本僑民,現代日本風味便入侵,有位激烈的朋友就說:「簡直殖民租界風格!」

石牌、母是真麗!山景,尚未完全濫墾,水尚未完全污染,是臺北的「比較潔淨」,母東西路的商、餐店更是已勝景,忠誠路的啤酒屋一般,是臺北人愛的方,雖量來說,吃喝的餐飲店實在過分了!

日日觀石牌、母,卻不見常常遊走,是眼望著繁聚錯落的座座新高樓與較近距離處醫院中的一些建築,不似那另一扇窗般瞧見許特殊的東西。

那另一扇窗臨著丈夫的床,位於病房外走盡頭,斜牆壁的設計很化了窗窗外的景致。

我的傢伙們長了。

服兵役的兒子請了假帶著女友來陪伴爸爸,遠遠獨在法國奮鬥的女兒微笑由巴黎飛回,雖因畢業在即,住在工室中忙著展覽的準備工,常在晚醫院中走一趟。孩子們進進,丈夫見了竟說:

「若是我走了其實沒有什麼放不的,孩子這麼了,妳又這麼幹!」

是嗎?是嗎?孩子了爸爸便走了?妻子幹丈夫便撒手?

孩子真的了。

憑倚長廊盡頭的那扇窗前,兒子手指著停車場的車輛教我:

「那是Maserati義利車,貼飛行。」

什麼?

「因為時速達兩百。」

兩百什麼?公?英?這樣嚇人?

「那是蓮花跑車Lotus,紅色的,扁扁的那輛,有沒有?英國的,三百萬!」

「那是什麼車?的寶藍色的?」我問。

「Uno義利原裝進口的,屬於飛雅特汽車公司,我們翻譯做『遊尼』。旁邊那輛叫SAAB帥吧?Volvo一樣是瑞典國寶……」

很快樂的對話,彷彿頗幸福的樣子。

果沒有丈夫搖晃鐵床扶手的聲響傳來的話。

間隔著病房的牆,丈夫低弱的聲音不易傳,便思搖晃病床扶手發聲音來傳達呼喚我的意思,每當聽呼喚,我便疾步回身奔向丈夫,我那親愛的,受苦的丈夫。

丈夫經常在輸血。

安靜靜躺臥著的他,痛苦忍受一切不屬於他身體的外物強行插刺進入他的皮與。安靜靜站、坐一旁的我無給他任何的慰安,是抬眼望望輸血的血袋,告訴他印了綠色「O」字的血袋原子筆寫的是「本善」、「佩勳」、「明雄」、「淑芬」、「玲」「素玉」、「為」等等等等凡俗的名字,這些凡俗的名字藉著他們捐的一袋又一袋的聖潔血聖潔了他們的,聖潔了他們的名。

「這個又姓陳,這已經是五個姓陳的了!」我告訴丈夫。

「這個人的名字奇怪,羽毛的羽面一個高矮的高字唸什麼?」這是我說的話。

聽丈夫喃喃說謝,我又說:「我捐過許次血,你又為國做了那麼,後孩子們會捐血,你不覺歉疚。」

是的,這樣,這樣說些狀似輕鬆的簡單話語,來帶動輕鬆的氣氛,來減滅病痛的苦楚,來遮掩他血一直不止的恐懼……

有些恐懼他不。

譬後山高高低低座落著許墳墓。

譬清明時節了,撐著黑傘著了白衫、黑裳的許人在雨徑裏穿梭。

譬那方深藍色底的路標,白色的字寫著「懷遠堂」。

懷遠堂我過,旁邊另有一座「懷恩堂」,兩堂間相通的房舍便是容納許號冷凍櫃的方,所有的人將冷凍櫃稱為「冰箱」,冰箱中沒有水果沒有Yogunt沒有青蔬,有的,是人,是已經停止了臟蹦跳的人的身體。

站立走的窗旁,我望向遠處的懷遠堂,斜坡有窄窄的水泥墩,水泥墩有垂頭懶坐的人,眼睛的我見有一個人在拭淚,另一個人在拭淚,還有一個人……有時,有那種九人座的箱型車敞開了後門在辦處的口等待,等待了一陣子後,會有一隻擔架,擔架一抹白,那是一個由頭至腳蒙蓋著白被單的「人」,當箱型車開的後門吞噬了擔架與人,車子便會瀟灑駛走,或許駛向民權東路及辛亥路?或許駛在高速路?與旅行的車們併列著走,一是步向旅遊的路?

某些時,望見兩個推著一輛藏青色布幔蒙套著推車的老兵,凡在醫院中工的退役老兵呼喚他們「班長」,婦的老兵,倒垃圾的老兵,推病床的老兵,是班長,這推著藏青布幔車的班長略有不同,常時見的一個壯碩些,一個高瘦點,兩人永遠戴著棉織的粗手套。

「你,」我告訴兒子:「由懷遠堂過來時那車常一人推拉著,另一人則閒閒尾隨,由病房向懷遠堂的一定是兩人推拉。」

因為,從懷遠堂過來的是空車,從病房走向懷遠堂的車載有即將步入「冰箱」躺臥的「人」。

由懷遠堂來的車有兩位老班長扶推,由病房向懷遠堂的,則常會有二三位三四位急步跟隨卻備顯疲態的人。

有人我一般憑窗探這般仔細?

有人在跟隨著藏青布幔車向懷遠堂走時望見十二樓憑窗的我?

有人知,當我孩子們緊挽著手快步走在我們的藏青布幔推車後,我曾抬頭望那高高的十二樓的窗?是,淚眼迷離,我怎樣尋覓不二十四層的樓眾的窗扇中,究竟哪兩扇窗才是我倚立了三十七日的十二樓的那兩扇窗。

《十二樓憑窗情》(散文集,一九九一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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