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我伏案凝思，在凡庸的生命裡發掘一些不凡的塵屑。一片黃葉輕輕、悄悄，像微風掠過夢境，像雲朵浮過空，飄落在案頭。我一舉手便它拈在指間。薑黃色的底子裡摻著赭色的花紋，點綴著細的深褐色斑點。褐點間還賸餘著褪蝕的綠斑，斑斕有緻，很是麗。
是這，像將墜的夕陽，少了點充沛的青春活力。從那殘賸的綠斑裡，依稀它在歡唱的季節裡軒昂舒展的英姿；在那剝蝕的綠斑裡，依稀它在炎暑中欣欣向榮的風采。今，雖纖維裡依舊蘊藏著濡濕的水分——生命的源泉，脈絡還有著生的韌，是為消失了那一份青翠，便由著風的意志零落風塵——我順手將葉子夾入玻璃板，空白的頭卻憑空嵌入一分莫名的惆悵。擲筆，暮色悄從窗際湧入……
晚我了一個夢，彷彿是躞蹀在一條漫長走不完的路，一邊是廣漠野，一邊是綿亙數十一片雲霧的蘆花。前途渺茫，後程隱約。路畔點綴的黃色花，宛黃昏初現的星星，一路淡。我走著走著，忽從身後閃一個矯健的女郎——不，一個莊矜的女神，戴著綠色的冠冕，披著白色的輕紗，赤足散髮，右手拿著一朵嬌艷的玫瑰，左手執一枝輝煌的金杖，容光煥發的臉，卻是莊嚴凝冷，回過頭來，向我揚了揚手：
「再見了！人兒。」
「你是？……」我遲疑端詳著似曾相識的臉龐。
「我猜你已我忘懷。」悻說：「我是『青春』，曾伴隨你十年歲月。」
「哦！你便是青春！麗的青春！」我驚喜趨前觸摸著的衣裙。「我怎忘懷你？千萬、千萬別離開我。」
「是，你並不需我。」冷冷說。
「我需你，我需你給我充沛的生命力，我需你給我無比的嬌艷，我需你支持我對你的矜傲，我需你……」
突抬眼睛，嚴厲望著我說：
「十幾年來，我那一樣不曾給予你？你又拿什麼光耀了我？」
「我，我你編織旖旎的夢幻，我你渲染了絢麗的愛情，我還你……」我原說獻給輝煌的業，是我環顧、我回溯，那有什麼豐功偉績！我囁嚅的俯了頭。
「你需我？你是我當生命的裝飾，愛情的點綴，卻漠視了我莊嚴神聖的使命！」舉手中的金杖，千萬光芒迫我不敢正視，「庸俗的人喲！一陣玫瑰的芬芳就使你迷醉，一點玫瑰的嬌艷就使你滿足，是香味淡了，花兒凋了，你還不是你，隨著眾生泯滅！你就不曉短促獻給永恆，為一個理奮鬥，切切實實、懃懃懇懇創造，讓我由你的就獲榮耀——你是的辜負了我！你不僅過辜負了我，現在，你還故意冷淡我。」
「！我怎麼會冷淡你！」我冤屈申辯。
但沒有理睬我，仍是溪流水般不停說的話：
「你不僅冷淡我，你還故意讓那些我最憎嫌的敵人——憂慮、愁苦、庸思、俗務來戕害我，使我難堪，使我不立足。了，打從今，我決定離開你。」決絕掉頭向前走。
「請你相信我，這一切絕不是故意，那是生活，現實的生活使我冷落了妳，疏淡了一切。」我惶惑追一步，牽住的裙角苦苦哀求。「你千萬不捨我，從今後，我發誓加倍愛護你、尊重你，請你，請你留吧！」
「哼！這是你們說的一貫的話。」冷笑著停腳步。「當我整廝守著你們時，你們一味將我浪費，從不珍惜；是等我一旦離開了你們，又不勝悔恨嗟歎著青春易逝、青春不再！對不，我再不為不知愛惜我的人，虛擲我寶貴的光陰了。」說罷，擺脫我的攀附，頭不回躍蘆花，舉著玫瑰，舞著金杖，輕盈款步向前……就這麼輕易讓離我嗎？哦，不！我捉住、捉住，我不顧一切朝白茫茫蘆花叢中一躍，身子就那麼往一沉、沉、沉、沉、……我驟睜開眼來，周圍依是灰茫茫一片。略一凝神，才分辨那不是蘆花叢，是黎明的曙光，一聲接著一聲遠處傳來了晨雞報曉聲。又是一，一的生活開始。我披衣床，扭亮電燈，玻璃塾那片黃葉又赫呈現眼底。
附註：
《青春篇》是艾雯的一本書。一九五一年由南部最早的版社啟文版社首印。一九七八年，改由水芙蓉版社印行。一九八七年，由爾雅版社版。
《青春篇》（散文集，一九八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