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夏訪巴黎羅浮宮，摩挲「蒙娜麗莎」肖像的原跡，這是我生平一件最快意的。凡是一流術品使人在微塵中見千，在剎那中見終古。
阿那．達文西（Ｌｅｏｎａｒｄｏ ｄｅ Ｖｉｎｃｉ）的這幅半身人肖像縱橫不過十幾寸，是的意蘊麼深廣！佩特（Ｗａｌｔｅｒ Ｐａｔｅｒ）在《文藝復興論》裡說希臘、羅馬中世紀的特殊精神在這一幅畫裡表現無遺。
我雖不知佩特所謂希臘的生氣、羅馬的慾中世紀的神秘是什麼一回，是從那輕盈笑靨裡我彷彿窺透人世的歡愛人世的罪孽。雖則見歡愛無留戀，雖則見罪孽無畏懼。一切希冀畏避的念頭在霎時間煥冰釋，祇游於諧靜穆的意境。
這種境界我在貝芬樂曲裡，在「米羅愛神」雕像裡，在「浮士德」詩劇裡，常隱約領略過，是不「蒙娜麗莎」所表現的深刻明顯。
我穆深思，我悠遐，我像中世紀人們的熱情，像達文西此畫時費四個寒暑的精結構，像麗莎夫人臨畫時聽四周的緩歌慢舞，何發那神秘的微笑。
正發呆，這中世紀的甜夢忽被現世紀的足音驚醒——一個法國嚮導領著一群四、五十個男的女的國人蜂擁來了。嚮導操很拙劣的英語指著說：「這就是著名的『蒙娜麗莎』。」那班肥頸項胖房的人們照例露幾種驚奇的面孔，說幾個處處著的讚的形容詞，不三分鐘又蜂擁了。
一年四季，人們儘管川流不息的這樣蜂擁來蜂擁，麗莎夫人卻時時刻刻在那兒露你不知是懷善意還是懷惡意的微笑。
從觀賞「蒙娜麗莎」的群眾回「蒙娜麗莎」的者，我登時發生一種不調的感觸，從中世紀現世紀，這中間有麼深麼廣的一條鴻溝！
中世紀的旅行一走二百已算飛快，現在坐飛艇不幾十分鐘就走幾百了。中世紀的著發行書籍須請僧侶或抄青手抄寫，一個人朝於斯夕於斯的，一年還不定抄完一部書，現在書坊每日書萬卷，任何人文集詩集了；中世紀許書籍是新奇的，連在近代，培根、笛卡兒那樣淵博，沒有機會窺亞理斯德的全貌，近包慎伯三、四十歲時才有一次機會借閱《十三經註疏》。
現在圖書館林立，販夫走卒博通古今了。中世紀畫「蒙娜麗莎」的人須己製畫具己配顏料，一幅畫往往須三年五載才功，現在術每日幾幅乃至於十幾幅「創」了。中世紀人「蒙娜麗莎」須者或他的弟子有誼，真欣賞他，才僥倖一飽眼福，現在羅浮宮比十字街，任人來任人了。
這是麼深麼廣的一條鴻溝！
據歷史說，我們已跨過了這鴻溝，所我們現代文化比中世紀進步了。話雖此說，我對著「蒙娜麗莎」觀賞「蒙娜麗莎」的群眾，終不免有所懷疑，有所驚惜。
在這個現世紀忙碌的生活中，哪裡還找三年不窺園、十年一賦的人？哪裡還找深通哲學的磨鏡匠，或者行乞讀書的苦學生？現代科學德信條比從前進步了，哪裡還迷信宗教崇尚俠義？
我們固沒有從前人的呆氣，是我們沒有從前人的苦與熱情了。別的不說，就是「蒙娜麗莎」祇像破爛朝報了。
科學愈進步，人類征服環境的力愈。征服環境的力愈，的確是人生一幸福。但是它同時易生流弊。困難日益少，人類愈情太容易，做一件不免愈輕浮粗率，堅苦卓絕的就便日益稀罕。
比方從紐約巴黎還像從前乘帆船時經許時日、冒許危險，國人穿過羅浮宮決不會像他們穿過巴黎香榭一樣匆促。
我很堅決的相信，果國人所謂「效率」（Ｅｆｆｉｃｉｅｎｃｙ）外，還有其他標準估定人生價值，現代文化至少含有若干危機的。
「效率」外究竟還有其他估定人生價值的標準麼？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最拿法國蘭斯（Ｒｅｉｍｓ）、亞米安（Ａｍｉｅｎｓ）各處幾個中世紀的教寺紐約一座世界最高的鋼鐵房屋相比較。或者拿一幅湘繡杭州織錦相比較，便易明白。
祇論「效率」，杭州織錦國鋼鐵房屋是一樣機械的品，較湘繡蘭斯教寺，費力少效率差不總算沒有指摘點。但是刺湘繡的閨女建築中世紀教寺的工程師在工時，刺一針線或疊一塊磚，費若干血，有若干熱情在後面驅遣，他們的眼釘在他們的品，這是近代祇講「效率」的工匠們所詫為呆拙的。織錦鋼鐵房屋意祇在適，湘繡中世紀建築於適外還慰情，還為者力量氣魄的結晶，還表現理與希望。
假這幾點在人生文化有意義與價值，「效率」決不是唯一的估定價值的標準，尤其不是最高品的估定價值的標準。最高品估定價值的標準一定著重人的分（Ｈｕｍａｎ Ｅｌｅｍｅｎｔ），遇見一種工不僅估量它的功何，還有問它是否由努力來的，是否為高尚理與偉人格表現。
果它是經過努力表現理與人格的工，雖結果失敗了，我們承認它是有價值的。
這個理白朗寧（Ｂｒｏｗｎｉｎｇ）在＜Ｒａｂｂｉ Ｂｅｎ Ｅｚｖａ＞那篇詩裡說最精透，我不會翻譯，祇擇幾段來讓你己玩味：
Ｎｏｔ ｏｎ ｔｈｅ Ｖｕｌｇａｒ Ｍａｓｓ
Ｃａｌｌｅｄ ｗｏｒｋ，ｍｕｓｔ Ｓｅｎｔｅｎｃｅ ｐａｓｓ，
Ｔｈｉｎｇｓ ｄｏｎｅ，ｔｈａｔ ｔｏｏｋ ｔｈｅ ｅｙｅ ａｎｄ ｈａｄ ｔｈｅ ｐｒｉｃｅ；
Ｏｅｒ ｗｈｉｃｈ，ｆｒｏｍ ｌｅｖｅｌ ｓｔａｎｄ，
Ｔｈｅ ｌｏｗ ｗｏｒｌｄ ｌａｉｄ ｉｔｓ ｈａｎｄ，
Ｆｏｕｎｄ ｓｔｒａｉｇｈｔ ｗａｙ ｔｏ ｉｔｓ ｍｉｎｄ，ｃｏｕｌｄ ｖａｌｕｅ ｉｎ ａ ｔｒｉｃｅ：
Ｂｕｔ ａｌｌ， ｔｈｅ ｗｏｒｌｄｓ Ｃｏａｒｓｅ ｔｈｕｍｂ
Ａｎｄ ｆｉｎｇｅｒ ｆａｉｌｅｄ ｔｏ ｔｈｕｍｂ，
Ｓｏ ｐａｓｓｅｄ ｉｎ ｍａｋｉｎｇ ｕｐ ｔｈｅ ｍａｉｎ ａｃｃｏｕｎｔ；
Ａｌｌ ｉｎｓｔｉｎｃｔｓ ｉｍｍａｔｕｒｅ，
Ａｌｌ ｐｕｒｐｏｓｅｓ ｕｎｓｕｒｅ，
Ｔｈａｔ ｗｅｉｇｈｅｄ ｎｏｔ ａｓ ｈｉｓ ｗｏｒｋ，ｙｅｔ ｓｗｅｌｌｅｄ ｔｈｅ ｍａｎｓ ａｍｏｕｎｔ：
Ｔｈｏｕｇｈｔｓ ｈａｒｄｌｙ ｔｏ ｂｅ ｐａｃｋｅｄ
Ｉｎｔｏ ａ ｎａｒｒｏｗ ａｃｔ，
Ｆａｎｃｉｅｓ ｔｈａｔ ｂｒｏｋｅ ｔｈｒｏｕｇｈ ｔｈｏｕｇｈｔｓ ａｎｄ ｅｓｃａｐｅｄ：
Ａｌｌ Ｉ ｃｏｕｌｄ ｎｅｖｅｒ ｂｅ，
Ａｌｌ，ｍｅｎ ｉｇｎｏｒｅｄ ｉｎ ｍｅ，
Ｔｈｉｓ Ｉ ｗａｓ ｗｏｒｔｈ ｔｏ Ｇｏｄ，ｗｈｏｓｅ ｗｈｅｅｌ ｔｈｅ ｐｉｔｃｈｅｒ ｓｈａｐｅ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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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段詩在我生平所給的益處最。我記這幾句話，所驚贊熱烈的失敗，欣賞一般人所嗤笑的呆氣空，景仰不計敗的堅苦卓絕的努力。
假我的十二封信對於現代青年發生毫末的影響，我尤其虔默祝這封信所宣傳的超「效率」的估定價值的標準，印入個個讀者的孔裡；因為我所知的學生們、學者們革命們太貪容易、太浮淺粗疏、太不深入、太不耐苦、太類似國旅行「蒙娜麗莎」了。
你的朋友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