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歲暮寒，暇便圍爐噓煙遐。今日偶日本廚川白村的《了象牙塔》《走向十字街頭》兩部書，覺命名玩味。玩味餘，不覺發生一種反感。
所謂「走向十字街頭」有兩種解釋。從前學士夫清高名貴相尚，所力求與世絕緣，冥孤往。但是閉戶讀書的就總難免空疏虛偽。
近代哲學與文藝逐漸趨向寫實，於是極力提倡與現實生活接觸。世傳蘇格拉底哲學從搬，這是「走向十字街頭」的一種意義。
學術思是公物，須流佈人間，求雅俗共賞。威廉．莫裡斯托爾斯泰所主張的藝術民眾化，叔琴先生在《一般》誕生號中所主張的特殊的一般化，愛迪生所謂哲學從課室圖書館搬茶寮客座，這是「走向十字街頭」的另一意義。這兩種意義含有極的真理。是在這「德謨克拉西」（Ｄｅｍｏｃｒａｃｙ）呼聲極高的時代，總不免忘記關於十字街頭的另一面真理。
十字街頭的空氣中究竟含有許腐敗劑，學術思了象牙塔了十字街頭後，一般化的結果常不免流為俗化（ｖｕｌｇａｒｉｚｅｄ）。昨日的殉者，今日或為市場偶像，真純面目便不免因污損了。了市場不為偶像，偶像不至於破落，是很難的。
老莊經過流俗化後，其結果乃為白雲觀靜坐騙銅子的士。易學經過流俗化後，其結果乃為街頭擺攤賣卜的江湖客。佛學經過流俗化後，其結果乃為祈財求子的三姑六婆禿頭肥腦的蠢尚。
這是世人所共見周知的！不必遠說，且西方科學、哲學文學，落時一般打冒牌學者的人手裡，弄何體統！
寂居文藝宮，固會像不流通的清水，終久變污濁惡臭的。是十字街頭的叫囂，十字街頭的塵糞，十字街頭的擠眉弄眼，處處引誘你汩沒我。臣門市，臣就決不水。
名利、聲勢、虛偽、刻薄、膚淺、欺侮等等字樣，聽來麼刺耳朵，實際誰擺脫淨盡？所站在十字街頭的人們——尤其是你我們青年——時時戒備十字街頭的危險，時時回首瞻顧象牙塔。
十字街頭握有最權威的是習俗。習俗有兩種，一為傳統（Ｔｒａｄｉｔｉｏｎ），一為時尚（Ｆａｓｈｉｏｎ）。儒的禮教，五芳齋的餛飩，是傳統；新文化運動，四馬路的新裝，是時尚。傳統尊舊，時尚趨新，新舊雖不同，盲從附，不假思索，則根本無二致。
社會是專制的、是壓迫的、是不容我伸張的。比方九十九個人守貞節，妳一個人偏不貞，妳固是傷風敗俗，逆不；是果九十九個人是娼妓，妳一個人偏守貞節，妳會為社會公敵，被人唾棄的。因此，蘇格拉底所飲鴆，伽利略所被教會加罪，羅曼羅蘭、羅素所在歐戰期中被人謾罵。
本來風化習俗這件東西，孽雖造不少，為維持社會安寧計，卻亦不盡廢。人與人相接觸，問題就會發生。果世界祇有我，法律固為虛文，德便無意義。
人類須有法律德維持，固足證其頑劣；人類既頑劣，德法律就不勾消。所老莊德不德、絕聖棄知的主張，理雖高，究不適於頑劣的人類社會。
習俗對於維持社會安寧，有相當價值，我們是不否認的。是維持安寧為社會唯一目的，則未免錯特錯。習俗是守舊的，社會則須時時翻新，纔增長滋，所習俗有時時打破的必。
人是一種賤動物，祇模仿因襲，不樂改革創造。所維持固有的風化，不著你費力。你讓它，世間有一般庸人懶人擔。是打破一種習俗，卻不是一件易。
物理學彷彿有一條定律說，凡物既靜，不加力不動。所加的力必比靜物的惰力，纔使它動。打破習俗，你須一、二人力，抵抗千萬人惰力，所非有雷霆萬鈞的力量不。因此，習俗的背叛者比習俗的順從者較為難貴，從歷史社會進化，是靠著幾個站在十字街頭向十字街頭宣戰的人。這般人的報酬往往不是十字架，就是斷頭臺。是世間祇有他們才是不朽，倘若世界沒有他們這些殉者，人類早已為烏煙瘴氣悶死了。
一種社會所最怕的不是民眾膚淺頑劣，因為民眾通常是膚淺頑劣的。它所最怕的是——沒有在膚淺卑劣的環境中不膚淺不卑劣的人。
比方英國民眾就是很沉滯頑劣的，在這種沉滯頑劣的社會中，偶爾跳一、二個堅強的人，雪萊、卡萊爾、羅素等，其特立獨行的膽與識，卻非其他民族所。這是英國人力量所在的方。
路易．鑑笛生曾批評日本，說是一個沒有柏拉圖亞理斯德的希臘，所不造偉的境界。據生物學說，物競擇的結果不產生新種，須經突變（ｓｐｏｒｔｓ）。所謂突變，是指不像同種的新裔。社會是此，它否生長滋，就它有無突變式的分子；換句話說，就十字街頭的矮人群中有沒有幾個漢。
說這點，我不不替我們中國人汗顏了。處人胯的印度還有一位泰戈爾一位甘，中國滿街祇是一些打冒牌的學者打冒牌的社會運動。強者皇叫囂，弱者隨聲附，舊者盲從傳統，新者盲從時尚，相習風，每況愈，社會浮淺頑劣虛偽酷毒，乃日不收拾。在這個當兒，站在十字街頭的我們青年，怎不彷徨失措？
朋友，昔人臨歧哭，假你清你面前的險徑，你會寒膽裂喲！圍著你的全是膚淺頑劣虛偽酷毒，你祇有兩種應付方法：就是它衝突，不，就它妥協。在現時這種狀況，衝突就是煩惱，妥協就是墮落。無論走哪一條路，結果是悲劇。
但是，朋友，你我正不必因此頹喪！假我們的力量夠，衝突結果，許是戰勝。讓我們相信世界達真理路祇有由思，讓我們時時記著十字街頭膚淺虛偽的傳統時尚，是真理路的障礙，讓我們本著少年的勇氣一切市場偶像打粉碎！
最後，打破偶像，並非魯莽叫囂所了。魯莽叫囂還是十字街頭的特色，是膚淺卑劣的表徵。我們於叫囂擾攘中，冷靜態度，灼見世弊；深沉思考，規劃方略；堅強意志，征服障礙。
總言，我們由伸張我，不汩沒在十字街頭的影響裡。
朋友，讓我們一齊努力罷！
你的朋友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