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街角，見三陽春的沖招牌，聞見炒菜的香味，聽見鍋杓敲打的聲音，我鬆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課從學校急急趕這裏，身已經汗涔涔，總算達目的——目的不是三陽春，是緊鄰它的一書店。
我乘著慢步給腦子一個思索的機會：「昨讀什麼方了？那女孩不知最後嫁給誰？那本書放在哪裏？左角三排不錯。……」走三陽春的門口，便見書店裏仍像往日樣的擠滿了顧客，我安了。但是我又擔憂那本書會不會賣光了？因為一連幾見有人買，昨像祇剩一兩本了。
我跨進書店門，暗喜沒人注意，我踮腳尖，使矮的身體挨蹭過別的顧客書櫃的夾縫，從人的腋鑽過，喲，短髮弄亂了，沒關係，我底擠裏邊來了。在一片花綠封面的排列隊裏，我的眼睛過於急忙尋找，反不那本書的所在，從頭來，再數一遍，啊！它在這裏，原來不是在昨那位置了。
我慶幸它居沒有被賣，仍四平八穩躺在書架，專候我的光臨。我麼高興，又麼渴望伸手拿，但我的手同時抵達的，還有一隻巨掌，五個手指分開來，壓住了那本書的整個：
「你底買不買？」
聲音不算，驚動了其他顧客，全部回過頭來，面向著我。我像一個被捉的偷，羞慚尷尬，漲紅了臉。我抬頭，難堪望著他——那書店的老板，他威風凜凜俯視著我。店是他的，他有全部的理由這種聲氣對待我。我幾乎哭來的聲音，悲憤反抗了一句：
「不行嗎？」其實我的聲音是麼軟弱無力！
在眾目睽睽，我幾乎是狼狽跨了店門，腳跟後面緊跟著是老板的冷笑：「不是一回了！」不是一回了？那口氣對我還算是寬容的，彷彿我是一個不再原諒的慣賊。但我是偷竊了什麼嗎？我不過是一個無力購買又渴望讀那本書的窮學生！
曾經有一，我偶走過書店的窗前，窗裏剛擺了幾本慕名很久無緣一讀的名著，望推動著我，不由走進書店，打聽一它的價錢。許是我太矮了，不引人注意，竟沒有人過來招呼，我就隨便翻開一本擺在長桌的書，慢慢讀，讀了一會兒仍沒有人理會，書中的故已使我全神貫注，捨不放了。直工夫，才過來一位店員，我趕忙閤書來遞給他，像煞有介問他價錢，我明知，任何便宜價錢對於我是枉的，我決沒有餘的錢買。
但是此後，我了一條不費一文讀書的門徑，課後急忙趕這條「文化街」，這裏書店林立，使我有更的機會。
一頁，兩頁，我饑餓的瘦狼，貪婪吞讀，我很快樂、懼怕，這種竊讀的滋味！有時一本書我分別幾書店讀完，比當我覺當時的環境已不適宜我再在這書店站的話，我便知趣放書，若無其走，後再走入另一。
我希望顧客正著的書店，就是因為那樣矮的我擠進，不致被人注意。偶進來閒書的人雖很，但是像我這樣常常光顧從不買一本的，實在沒有。因此我己隱藏來，真是像個偷似的。有時我貼在一個人的身邊，彷彿我是與他同來的妹妹或者女兒。
最令人開的還是雨，感謝雨水的灌溉，越是傾盆雨我越高興，因為那時我便有充足的理由在書店呆。像躲雨人偶避雨人的屋簷，你總不意思趕走吧？我有時還裝著皺眉頭不時望著街，像說：「這雨，害我回不了。」其實，我的裏是怎樣高興喊著：「再些！再些！」
但我不是個讀書夠廢寢忘食的人，當三陽春正座，飄來一陣陣炒菜香時，我餓饑腸轆轆，那時我不免做個白日夢：果袋中有錢夠麼！三陽春吃碗熱熱的排骨麵，回來這裏已經有人給擺一張彈簧沙發，坐舒舒服服接著。我的腿真夠酸了，替著一條腿支持另一條，有時忘形撅著屁股依賴在書櫃旁，求暫時的休息。明明知回還有一段路程走，是求知的慾望這麼迫切，使我捨不放棄任何捉住的竊讀機會。
為了解決肚子的饑餓，我又一個辦法，臨來時買兩個銅板（兩個銅板或許有）的花生米放在制服口袋裏。當智慧田豐收，胃袋求救的時候，我便從口袋裏掏花生米來救急。注意的是花生皮必須留在口袋裏，回口袋翻過來，細碎的花生皮便像雪花樣的飛落來。
但在這次屈辱後，我的靈確受了創傷，我的因貧苦引的卑感再次犯發，且產生了對人類的仇恨。有一次剛讀一首真像為我寫照的詩時，更增加了我的悲憤，那詩是一個外國女詩人的手筆，我曾抄錄來，貼在床前，傷一遍遍讀著，詩說：
我見一個眼睛充滿熱烈希望的孩，
在書攤翻開一本書來，
讀時似一口氣唸完。
開書攤的人見這樣，
我見他很快向孩招呼：
「你從來沒有買過書，
所請你不在這裏書。」
孩慢慢踱著嘆口氣，
他真希望己從來沒有認過字母，
他就不會這老東西的書了。
窮人有苦痛，
富的永遠沒有嚐過。
我不久又見一個孩，
他臉老是有菜色，
那最少是沒有吃過東西——
他對著酒店的凍眼睛享受。
我著這個孩情形必定更苦，
這麼餓著，著，這樣一個便士沒有。
對著烹精的空望，
他免不了希望他生來沒有學會吃東西。
我不再書店，許次我經過文化街狠咬牙的走過。但一次，兩次，我意識走向那熟悉的街，終於有一，求知的慾望迫使我再度的停來，我仍願一試，因為一本新書的版廣告，我從報知了。
我再施慣技，又己藏在書店的一角。當我翻開一頁時，中不禁輕輕呼：「啊！終於你相見！」這是一本暢銷的書，那麼厚厚的一冊，拿在手裏，在眼裏，夠份量！受了前次的教訓，我更不敢貪懶，串幾書店更妥當些，免再遭遇前次的難堪。
每次從書店來，我像喝醉了酒似的，腦子被書中的人物所擾，踉踉蹌蹌，走路失控制的力。「明早些來，全部完了」，我告訴己。明仍佔有書店的一角時，被快樂激動忘形軀，便險些撞樹幹。
是明走過幾書店不見那本書時，像在手中正勁的書被人搶一樣，我暗暗焦急，並且詛咒：皆因沒有錢，我不佔有讀書的全部快樂，世有錢的人這樣，他們書買光了。
我慘淡無神提著書包，抱著絕望情走進最末一書店，昨在這裏書時，已經剩了最後的一冊，不是，見書架那本書的位置換了另外的書，整個沉了。
正在這時，一個耳朵架著鉛筆的店員走過來了，那樣子是來招呼我的（我麼怕受人招待！）我慌忙眼睛送了書架，裝沒見。但是一本書觸著我的胳膊，輕輕送我的面前：「請吧，我留了一沒有賣。」
啊，我接過書害羞的不知應當何對他表示我的感激，他卻若無其走開了。被衝動的情感，使我的眼光久久不集中在書本的黑字。
當書店裏的日光燈忽的亮了來，我才覺站在這裏讀了兩個鐘點了。我閤最後一頁——嚥了一口唾沫，像所有的智慧被我吞食了。後抬頭找尋那耳朵架著鉛筆的人，還他這本書。在遠遠的櫃臺旁，他向我輕輕點點頭，表示他已經知我完了，我默默書放回書架。
我低著頭走，黑色皺的布裙被風吹開來，像一支不開的破傘，是我混身鬆快了。摸摸口袋裏是一包忘記吃的花生米，我拿一粒花生送進嘴裏，忽有一次國文先生鼓勵我們功的話：
「記住，你是吃飯長；是讀書長的！」
但是今我發現這句話還不夠，它應當這麼說：
「記住，你是吃飯長；讀書長；是在愛裏長的！」
四十一年八月十日「學生」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