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罵我不會管教孩子，說我：「該管不管！」我覺我的兒童教育有點兒特別。
剛過雨，孩子們向我請求：
「讓我們光腳玩，不？」
我滿口答應，孩子們高興極了，脫板板，捲褲腿兒，三個一陣呼嘯。母親怪我放縱，說滿街雨水，不應當讓孩子們光腳淌水，我回答母親說：「淌水是頂玩兒的，我的時候不是最愛淌水嗎？」母親祇罵我一句：「該管不管！」
我們的庭裏，為孩子的設備簡直沒有，他們勉強算是有一間三疊的臥室，還勻我放書桌縫衣機的盤來。還有三個抽屜歸他們每人一個，有時三個孩子拉抽屜來擺弄一陣子，裏面無非是些碎紙爛片破盒子。他們祇有一盒積木算是比較貴重的玩具，它的來歷是：
兒童節的頭一，的從高級班同學那裏借來全套童子軍武裝，我務忙，沒顧問他所，二一早兒，他穿「童子軍」就沒了影兒。了晌午，見他笑嘻喀滿載歸，發了邪財似的，擺了一桌子文房四寶——筆墨紙硯什麼的，還方方賞了妹妹們一盒積木。問他那兒了，他這才躇躊滿志，挺著脯說：
「今兒童節，我代表學校教育廳『接見』廳長了。這些全是他賞的。」
我們一聽，非同，午飯給了他一塊排骨啃。整個晚拿「接見廳長」當題目談笑。
就是這樣，我們既沒有遊戲室，又沒有時間帶他們海濱度週末，淌淌街的雨水，就比我們門前是一片海灘，豈不很？且他們淌著水最快樂，像我的童年一樣——說實話，今我不愛打傘、穿雨衣，讓雨淋滿身、滿頭、滿臉、冰涼涼最舒服。
我記童年時候，喜歡做許情是爸媽所不喜歡的，因為他們不喜歡，我便更喜歡，所常常背著他們做。我二妹談童年的淘氣，至今猶覺開。我們最喜歡聽爸媽不在的消息，因為那時候我們便任意為，比扯床單瘦雞子似的五妹包在裏面，我二妹兩頭兒拉著，來回的搖，瘦雞子笑，我們笑，連管不了我們的奶媽笑來了（見喜歡淘氣）。笑沒了力氣，手一鬆，床單裹著人一齊摔，瘦雞子哇的哭了，我們更笑厲害，雖知爸爸回來免不了吃一頓手板。
雨無聊，孩子們最喜歡爬壁櫥裏玩，我初是絕對不許的，果他們乘我買菜時候爬裏面，回來一定會挨我一頓臭罵。有一次我們門，二的問爸爸：
「媽媽嗎？」
爸爸說：「是的。」
二的兩條長辮子向後一甩，拍著手兒笑嘻嘻向三的說：
「媽媽，我們開！」
我正在房裏換衣服，聽了似有所悟，他們像我一樣嗎？喜歡背著爸媽做些更淘氣的勾當？我的爸媽那樣管束我，並沒有效力，我又何必施諸兒女？這後，我便尺度放寬，甚至有時幫助他們枕頭堆來，造一座結結實實的堡壘抵禦敵人，枕頭常常留有他們的泥腳印，母親沒辦法兒，便祇又罵我：「該管不管！」我，他們的淘氣還不及我的童年一半呢？
年人總是綳著臉兒管教孩子，像我們從未有過童年，不知童年樂趣為何物何。有一我正伏案記童年，院裏一陣騷動，加母親唉唉嘆聲，我知孩子們又惹了禍，母親喊：「你來管管。」我疾步趨前，喝！三隻醜鴨一字兒排開，站在那裏等候我發落。祇見三張臉兒三個顏色：我的女兒一向就是「嬌女兒淚」，兩行淚珠掛在那「靈魂的窗戶」，閃閃發光；女兒的臉塗著「迷死弗」口紅，紅像臺灣番鴨的臉；那老，字雖沒寫完，鼻卻添了兩撇仁丹鬍子。一身的泥，一的水。不管他們惹了什麼樣的禍，照著做母親的習慣，總該前各賞一記耳光，我本發發脾氣，但是著他們三張等候發落的花臉兒，著我的童年，不禁啞失笑。孩子們善觀氣色，便噗哧哧笑來，我們娘兒四個笑一團。母親又罵我：
「該管不管！」我嘆「教子無方」了。
四十年六月二十日中央日報「婦女與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