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者是境一狀態，更進一步，即為一種人生觀的觀點，一種應付人生的方法。無論何時，當一個民族在發展的過程中生產豐富智慧足表露其理時，則開放其幽默鮮葩，因為幽默沒有旁的內容，祇是智慧刀的一晃。歷史任何時期，當人類智力領悟身空虛、藐、愚拙、矛盾時，就有一個幽默世，像中國莊子、波斯奧瑪開儼（Omar Khayyam）、希臘的阿理斯托芬（Aristophanes），雅典民族倘沒有阿理斯托芬，精神不知貧乏少，中國倘沒有莊子，智慧的遺產不知將遜色少。
從有了莊子他的著，一切中國政治盜賊變了幽默，因為他們直接間接接受了莊子人生觀的影響。老子先於莊子，已笑過清越激變幻譎的狂笑。他一定終身是個獨身漢，否則他不笑這樣滑頭，這樣善於惡劇，無論何，他底娶過親沒有，有無子嗣後裔，史籍無從查考，老子最後的謦欬首卻被莊子抓住。莊子既屬較為少壯，喉嚨來嘹亮，故其笑聲歷代回響不絕。吾們至今仍不放過任何一次笑的機會，但有時我感覺我們的玩笑開太厲害，笑有些不合時宜了。
歐人對於中國問題認識不足，謂深淵莫測；歐人有時會問：「中國人有幽默的意識否？」這樣的問句，適足表示其無識，其語意稀奇，恰像阿拉伯商隊問人：「撒哈拉沙漠中有無砂土？」一個人存在於國中，來何等藐，真是不思議。從理論觀察，中國人應該是幽默的，因為幽默產生於現實主義，中國人是非常的現實主義者。幽默生於常識，中國人具有過分的常識。幽默，尤其亞洲式的幽默是知足優閒的產物，中國所有的知足優閒，超乎尋常量。一個幽默常常為失敗論者，樂於追述己失敗與困窘，中國人常為神志清楚、情冷靜失敗論者，幽默對卑鄙罪惡常取容忍的態度，他們嘲笑代替了譴責，中國人的格經常寬容罪惡。容忍有的一面，有壞的一面，中國人兩面有。倘使吾們在面講過的中國人格——常識、容忍、知足老滑頭——是真確的，那麼幽默一定存在於中國。
中國人幽默見於行為者比文字，不過在文字有種種不同形式的幽默，其中最普通的一種，叫「滑稽」，即許學先生，往往別號掩其真姓名縱情於此等滑稽著。照我來，這實在是「耍有趣已」。此等著乃為剛過強正統派文學傳統束縛放縱。但幽默在文學中不佔什麼重位。至少幽默在文學中所擔任的角色及其價值未被公開承認過，幽默材料包容於說者至為豐富，但說從未被正統學派視為文學一部。
《詩經》、《論語》《韓非子》裏頭，倒有字一號的幽默。是學先生裝了滿肚的清正人生觀，底未在孔門著中體會什麼詼諧的趣味，即似《詩經》中妙生動的情詩未領悟，竟替它了一篇荒唐古怪的註解，一西方神學解釋《聖詩集》（Song of Songs）。陶淵明的品中含有一種妙的幽默，那是一種閒暇的知足，風趣的逸致，豐富的捨己為人的熱情。最的例子，見於他的責子詩：
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
雖有五男兒，總不紙筆。
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
阿宣行志學，不愛文術。
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
通子垂九齡，但念梨與栗。
運苟此，且進杯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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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李白的詩蘊涵著相當的幽默，杜甫品常令人慘苦笑。李白其浪漫恬澹的情緒令人愉悅，但吾人遂不幽默稱。一種卑劣的威風，學先生所挾持為國教者，限制了思情緒的由發展，使說中由表現的觀點情緒為禁物，是幽默祇在說真觀點的領域生存。實於是很明顯，像這樣的因襲環境，不會增進幽默文學產生的。假使有誰蒐集一個中國幽默文字的集子，他務須從民間歌謠、元劇、明代說選拔來，這些是正統文學柵垣外產物，其他筆記、文人書翰（宋明兩代尤富），態度的拘謹稍微解放，則亦含有幽默材。
但中國人人有他己的幽默，因為他們常常歡喜說說笑話，那種幽默是剛的幽默，基於人生詼諧的觀感。儘管報章的社論政治論文格律極端謹嚴，不理會幽默；是中國人的重革新運動建設方案所採取的輕妙方法，常乎外國人意外，未免幽默過度，像國民黨的平均權計劃、三民主義、水旱災救濟、新生活運動禁煙委員會。有一位國教授新近來海遊歷，在各學演講，不意聽講的學生每逢聽他誠懇引證新生活運動時，輒復哄堂笑；假使他再鄭重引證禁煙委員會，不知引怎樣更響亮的笑聲哩！
幽默是什麼？我已經說過，是一種人生觀的觀點，是一種應付人生的方法。人生是一齣趣劇，我們人類僅僅是其中的傀儡，一個人人生太認真，遵守圖書館章程太老實，服從「草勿准踐踏」的標牌太謹飭，常讓己了當給長老的同伴笑話。不過笑話是有傳染的，不久他就變幽默漢了。
此種幽默漢的滑稽質結果削弱了中國人辦的嚴肅態度，最重的政治改革運動，至微末的葬狗典禮。中國人的喪葬儀式，其滑稽足雄視全球。中國人中階級所的送葬儀仗就滿儲滑稽資料，你見其中有街頭流浪頑童排行列，體膚污穢，穿著繡花的彩袍，錯雜伴隨新式樂隊，奏其「Onward，Christian Soldiers」，此情形，常被歐人引為口實，證明中國人的缺乏幽默。其實中國人的送葬儀仗正是中國幽默的十足標記，因為有歐洲人才送葬儀仗太鄭重，太使它莊嚴化。莊嚴的葬儀是中國人所難像的。歐洲人的錯誤是這個樣兒：他們己先入為主的意識，演繹的斷定葬儀應該是莊嚴的。葬儀宛嫁娶，應該熱鬧，應該闊綽，是怎樣沒有理由說它必須莊嚴。莊嚴其實配備於其誇張的服裝裏，其餘的是形式，形式是趣劇。直今，著者猶不辨別送葬婚娶的儀仗二者間有何區分，非最後見了棺材或者是花轎。
中國的幽默，觀乎高度滑稽的送葬儀仗的表現，是存在於外表的形式，與現實的內容無關。一個人倘賞識中國葬儀的幽默，概已讀讀或的翻譯中國政治方案了。政治方案政府宣言是存乎形式的，它們概係由專門的職員來草，專司草職員係鴻麗辭藻、堂皇語法的專業者，恰賈器店專備婚喪儀仗、燈綵行頭租為業者，故有見識中國人士便不當它一回。倘若外國新聞記者先送葬彩服的印象放在，則他概不致再誤解中國的一切方案宣言，慢慢的放棄中國當不理解的特異民族的念頭了。
諸此類趣劇味的人生觀，分辨形式與內容的公式，千千萬萬不同的方法來表明。數年前，國民政府根據中央黨部建議，有一條命令禁止政府各部會在海租界區內設立辦處，倘真實行這條命令，於各部長殊感不便，他們在海置有公館，又敲碎許人的飯碗。南京各部長既不公反抗中央命令，亦不呈請重行考慮，或老老實實申述其不便不實行理由。沒有一位專業的師爺，其智力技巧足草擬此類呈文適合於優良形式。因為中國官吏定住居租界區域的這種望，即是不愛國。不意眉頭一皺，計來，一個巧妙別致的方法，就駐滬辦處的招牌換了一塊，叫「貿易管理局」，每塊招牌的花費消二十元，結果使沒有人敲破飯碗，沒有人失面子。這個玩意兒不但歡喜了各部長，抑且歡喜了頒發這條命令的南京中樞當局。吾們的南京各部長是幽默；梁山漢流亦，軍閥亦，中國內戰幽默處，前面早已代明白。
與此恰恰相對照，吾們教會學校做例子，來指西洋人缺乏幽默。教會學校幾年前碰了一尷尬，原來那時接方當局的命令，他們辦理登記立案手續，外加取消聖經課程，還在禮堂中央懸掛中山遺像，每逢星期一則照例舉行紀念週。中國當局殊不解教會學校何不遵守這些簡單的條款，教會學校方面亦殊不接受，於是乎雙方陷入僵局。有幾個教會團體曾有停辦學校意，某一個時機，什麼情順利解決了，有一位頭腦固執的西籍校長真是頑梗誠實，他拒絕從他的學校章程取消任何一句字句；那章程蓋明定推行教義為主目的者，西籍校長意頗直率公開表明宗教課程確為辦理學校重使命，故迄至今日，某一所教會學校一直未嘗登記。這情真不辦。其實教會學校摹仿南京各部長的智慧來遵守一切官廳訓令；懸掛一張中山遺像，其餘的一切便算按照中國式進行的了。不過恕我無禮，這樣辦理的學校，將為曉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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