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鬥爭與仁慈

西洋歷史,若從外面講,是該從希臘羅馬直講來的。但若從西洋史內講,則應該由中古時期講的。換言,近代歐洲人靈開發,顯是從基督教開始的。後來拐了彎,從中古神學傳統裏逃,有他們的所謂「文藝復興」,古代希臘羅馬人的靈,才在近代歐洲人重見復活。但在其思傳統,他們仍保留了一個「帝」,神的觀念。此後再三轉身,變他們哲學的「唯論」,變一個超乎物質的絕對精神來。直黑格爾的辯證法與其歷史哲學,纔唯哲學的重又全部降落人來。但其宇宙觀的底裏,則始終還是中古神學變相。我們若從斯賓諾莎泛神論,費爾巴哈無神論,直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論,此禪遞,見近代西方帝神絕對精神等等神秘觀念盡量從人中排,是一件費力的。但無神論唯物論,西方一般思,究是不予贊同的。正因基督教乃是近代歐洲最先靈的曙光初呀!

但在中國則不。中國人始便不曾建立一套具體的、肯定的、太嚴肅的一神論,因此不會反激無神唯物的極端思來。儒思並不從帝神發,但仍保留著神帝,並沒有明白加破棄。莊子思,似歸入無神論,但莊子不是主張唯物的。無寧說此中國的思界,主是「神、物融」來人文中外圍的。近來的中國思界,因感染了西方潮流,遂認為中國思傳統一向是唯論,又盛誇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來尸祝供奉,認為惟此對馬克思一派的唯物論祛邪嚇鬼,那就顯無聊了。

就中國論中國,中國人有一套中國的歷史哲學。黑格爾與馬克思同樣注重在解說歷史,求在歷史中發見定律,再來指導人生。是黑格爾歷史必推演絕對精神,那未免玄又玄了。且那種歷史開展的責任,又專放在日耳曼民族的肩膀,又嫌太狹窄了。馬克思則一反黑氏所為,歷史必推演無產階級專政,那像是比較具體切近了,且他又歷史開展的責任,放在全世界無產階級的肩膀,便無怪其方有人聞風興了。至於中國人的歷史哲學,卻並不專重在解釋歷史,更重在「指導歷史」,並不專重在發現將來歷史變「必」,更重在發現當前理情「當」,這便與黑、馬兩氏相逕庭了。

歷史是人造的,人生基礎不全抹煞了物質經濟生活條件。中國史學無不承認此一點。但人生問題至少不全由物質經濟生活條件來領導、來解決。人生問題,至少有一個理所當,中國思此「理」字,則既不是唯物的,不是唯的。因此從中國傳統思來,馬克思至少是不深入,且是不妥當。若我們來承認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有其真理,最說馬氏謂人生歷史一切層精神活動,無論為政治的、社會的、德的、宗教的、文學的、藝術的,將由層的基本的物質經濟生活條件決定,是則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究竟並不否認了歷史有一批層的精神活動存在。且我們說,物質經濟生活條件所重,所有價值,正為其補助一切層的精神活動故。若使層的一切精神活動全失其價值,則在其層補足他的物質條件價值重,亦將連帶動搖失落。若是則人類應該何來選擇他們的物質生活,正應該其何影響其一切層的精神生活差異加判別。明白言,我們正因為歡迎那樣的精神生活,所才贊那樣的物質條件。若就純界的立場,縱說物質生活決定了精神,(仔細說來,則說是規定不說決定。)但若改就人文界的立場,則還應該是精神領導著物質。唯物史觀發揮了一節,忽略了一節。因此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論,在西方思史,或說他有一種推倒開拓處。在中國思史,則應該為一種淺薄短見已。由此試再連帶說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

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馬克思的歷史哲學有其內部精神相通處。馬克思己說,達爾文的書,給予了他論歷史的階級鬥爭一個科學的基礎。但在中國人來,達爾文的創見,似乎不見有怎樣的奇創。因中國根本沒有認真主張過帝創世造物那一套理論。所中國人驟了達爾文的進化論,不覺他的偉的革命,卻為實有此已。但其間仍有一不同。中國人說「德曰生」,或說「不仁,萬物為芻狗」。無論儒,不說帝造物,亦沒有達爾文萬物競存優勝劣敗淘汰那一套意。正面說,生是德;反面說,生芻狗。你生我滅,在的不仁與無中轉圈子。因此達爾文目中的「」,是強力的「鬥爭」的。就使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依強力與鬥爭做骨子。中國人目中的,卻這一種強力與鬥爭的意象沖淡了,覺輕鬆散漫,甚至活潑在。這一層同樣來分別東西雙方的歷史觀。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論,「階級鬥爭」為其歷史發展主骨幹。中國人歷史般,總是不強力,不鬥爭。雖則中國人並不抱著帝一神,博愛救世等等信念,但總「主平」,「主順隨」,警策人虔敬恪恭。走不的路固是輕鬆散漫,走的路,則是活潑在。儒在這又加了一個指導精神,便是人類相互間的「仁慈」。那種仁慈,卻不定說是帝的愛,在人與人間,指那一番惻怛至誠便是。亦並不是什麼宇宙的絕對精神,是在日常人生物質經濟生活相互間一種體諒與同情便是。儒提此一點人所與知與者來領導歷史發展。又何嘗硬演繹一套唯哲學來。

其實這一種差別,亦外面物質條件來解釋。西方的理環境,氣候物產,生活條件,經濟狀況,在「分裂」狀態中,遂引他們宇宙歷史總偏重在「強力與鬥爭」。中國的理環境,氣候物產,生活條件,經濟狀況,常在「混一」狀態中,遂引他們宇宙歷史,總偏重在「平與仁慈」。最說雙方各一偏。在生物進化,在人類歷史發展中,固有強力與鬥爭,終不說沒有仁慈與平。在中國人傳統思方面說,平與仁慈終還是正面,強力與鬥爭像是反面。縱說強力與鬥爭是必的吧,但必裏還該有一個偶,鬥爭中還該有一種仁慈。卻不該說仁慈中必該寓有鬥爭呀!

(此文於民國三十七年春,刊於四十八年六月「人生雜誌」十八卷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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