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理先氣後」的主張，明儒羅整庵後，幾乎人人反對了，王船山又這問題應「器」問題來，他說，「有器後有，沒有器，便不有那器的。」竊謂此問題，若遠溯，應該從佛「體」說來。一般的說法，應該先有體後有，氣與器相應於體，理與相應於，若從間界物質界言，誠應該說先有器，乃有器；先有體，乃有體。說必先有了氣，乃有氣理。但間尚有生命界，與物質界略有辨，尚有人文界與界略有辨。抵界與物質界，屬無所為為。生命界與人文界，則屬有所為為。凡屬「無為」的，說「體先於」；凡屬「有為」的，卻應該說「先於體」。若說先於體，則說「理先於氣」。是則朱子理先氣後的主張，在人文界仍有他應有位，不一筆抹殺。
我們須從生物進化的常識為據，一切生命，直從最低的原形蟲，乃至植物動物，那一個機體不從生命意志演變來呢？就人論，人身全體，全從一個生命意志的本原演。因生命有視，始創了目體。因生命有聽，始創了耳體。因生命有行，始創了足體。後來生命又有持捉，才從四足演化兩手。「生命」是一個「」，「人身」乃是一個「體」，並不是有了人身體始有生命，實在是先有了生命乃創演人身體來。若此意朱子語說，應該是先有了視理，後有目氣。先有了聽理，後有耳氣。先有了人理，乃始有人氣。說先有生命，乃始有生命器。但若說物質界、界無為的一面，則必先有了水與石氣，始有水與石理，先有了火與刀體，乃有火與刀，是則兩說實各真理一面。
一切界物質界，苟經人文方面創造與製，則一樣應「理先於氣」、「先於體」說來說明。建築一房屋，不說先有了門窗牆壁種種體，始合一房屋，其實乃是人先有房屋一求，或說人意象中先存在有一房屋，後房屋實體乃始現完。一切門窗牆壁，皆在整個房屋有其意義始形。正耳目口鼻手足腹，全在人的生命有其意義存在。並非先有了耳目口鼻手足腹各部分，再拼搭一身，同樣理由，非由門窗牆壁各部分拼搭一間屋。屋早先於窗戶牆壁存在。正生命早先人身體存在。
其實此理在莊老已先言。老子說，「有為利，無為」，那時尚不體二字，其實老子意，正是說「有為體，無為。」何明？老子先云：「三十輻共一過轂，當其無，有車。埏埴為器，當其無，有器。鑿戶牖為室，當其無，有室」，據我面所說，若論體，則有戶牖體，有房屋各部分有體，除卻房屋各部分，更沒有所謂房屋存在了。房屋分析開，拆散了，則為戶牖等種種體；戶牖等種種體配合拼來，則為房屋。車與器亦。故戶牖屬有，房屋屬無。拆了戶牖等等，便無房屋，故房屋是一，非體。戶牖等始是體。但戶牖等雖各有體，其為體，若離開房屋全部，則並無存在價值，換言，即無了。戶牖等乃配合於房屋全部始有其價值，始有戶牖等。換言，是房屋有價值，是房屋始有。正耳目口鼻雖各有體，合為一生命，若沒有生命，耳目視聽尚復何。生命實無體，有，故老子說，「有為利，無為」。這猶說有是體，無是，或反說是無，體是有。老子說「有生於無」，正說「體生於」，說「器生於」。但老子所據是車器房屋類，正是我所說屬於人文創製方面者，不屬於無為方面者。
再佛理論言，佛理論慣一切的體拆卸，一切五體拆卸了，那不見了。佛所謂「涅槃」，說消滅此一「」，此一消失了，則體不存在。叔本華哲學中所謂「生活意志」，就是此，一切體由此來，但此等說法，該在人文有為方面，不該在無為方面。若方面，則此最先，勢必歸宿帝身，是則為「體一源」。變為帝創世造物的宗教理論。禪宗則僅就人生立說，不管整個宇宙，故他們「」為，不是先有了體乃有，乃是先有了乃有體，此「生」的取消，則人文界會消滅。見禪宗此等理論仍還是佛本色。宋儒接受了佛此一義，但他們不主張取消人文界，故說理先於氣。因避說體，故纔說「理氣」。因取消，理卻不該取消。故佛「」為，宋儒則改「理」為。其實二者所指，皆屬「無」的一邊，皆屬「」的一邊。皆是主張「有生於無」，「先於體」，亦皆與立論相似。其實著眼在人文有為方面的，必主張此一義。
再從體說內外，則應該先有內，再有外。莊子說「內聖外王」，後儒則說「明體達」。其實內聖始外王，內聖屬「無」屬「」，外王屬「有」屬「體」。在莊子說來並無語病。若說明體達，則該轉說「明達體」。苟不先明其，則體並無從有。體是外面有的一面，始是內面無的一面。因此體易見，難知。一切科學發明，我前述人文創製由無生有、明達體說，並會通。朱子說「理先於氣」，由今人說，則應謂未有飛機，先有飛機理。若此「理」字認「」的意象，即人必先有了凌空飛一種的求，乃有飛機實體產生。語本無病，但若必先認真有此一理，先實物存在，則宇宙間勢必先存在著億兆京陔無窮無盡理。於是勢必有一位帝來高踞在此無窮無盡億兆京陔理了。故柏拉圖的理念論，勢必與基督教帝觀念合流了。正為其混並無為界與有為界不加分別為說，則勢必達於此。講哲學的喜歡主張一個超實在的形的精神界或本體存在，這些全是帝觀念變相。因此他們說體，反說無的為體，有的為了。若朱子的理字死了此。
（民國三十七年六月二十二日「海申報副刊．學津」二十九期，四十八年三月「人生雜誌」十七卷九期重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