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國不像國
一章列舉中國文化特徵，曾中國不屬一般國類型，列為其中一（十一特徵）。中國何會這樣特殊，這就為一般國是階級統治；中國卻趨向職業分途，缺乏階級對立，現在就這問題一為申論。
中國不像國，一從其缺少國應有功見。此即從來中國政治所表見消極無為。歷代相傳，「不擾民」是其最信條；「政簡刑清」是其最高理。富有實際從政經驗，且卓著政績明代呂新吾先生（坤），在其所著《治篇》說：
為政，不擾為安，不取為與，不害為利，行所無為興廢除弊。（見《吟語》）
這是，不是空話。雖於一人筆，卻代表一般意見；不過消極精神，在他筆表的格外透徹已。所有一副楹聯常見於縣衙門，說「為士為農有暇各勤爾業，或工或商無休進此門」，知縣號為「親民官」，猶且勿相往來詔告民眾，就見一切了。
實，老百姓與官府間的涉，亦有納糧，涉訟兩端。河北省民間諺語，說「了糧、在王」，意思是：完過錢糧，官府就再管不我（亦更無其他管制）。至於訟，你不訴於官，官是不來問你的。不論民刑件，通常半是民間了（詳後）。近代前的西洋社會，數人沒有由；昔日中國人卻說是由太——孫中山先生有此語。古傳「日，日入息；耕田食，鑿井飲；帝力何有於我哉！」或文人像，未必實有此謠。太平有世，國與民更彷彿兩忘，則是中國真情。
這種無為治，其不是更早，說它始於西漢總是信有徵的。當時相傳曹參為相飲酒不治，汲黯為太守號曰「臥治」，此一類有名故見。但我們不就信他們是受黃老思的影響。主是因為中國倫理本位職業分途的社會構造，於此時慢慢展開，其需無為治的形勢（詳十章），就被明眼人發見了。
前引長谷川是閑的話「近代英國人國為必惡，不知中國人卻早已它當不必惡」，正是指此說的。
復次，中國不像國，又於其缺乏國際對抗見。國功，一面是對內，一面是對外。中國對內鬆弛，對外亦不緊張。照常例說，國際對抗強弱似與其國力不無相關。在中國，國力未嘗不，其國際對抗卻總是淡的，國際對抗盡缺乏，仍無害於其國力增。此缺乏國際對抗，有許實見。——
一就是疏於國防。例沿海港口，為國防重秘密，引水權絕無委諸外人者。內河航行，允准外人充當嚮導，尤為世界所未聞。清光緒十年（一八八四）中法役，法軍艦深入閩江，即係由中國海關頒給執照國人引水。載於慕爾氏國際公法，各國學者引為奇談。據說在中國海關註冊為輪船引水者，外國人約佔半數。這不過是其一端；類此不講國防例，約數十件八件亦不難。
二就是戶籍籍一切國勢調查，中國己通統說不清。這原是國際對抗的本錢當，時時算計檢討，時時策劃擴充的。竟一切不加清理，足見其無於此。不知者或為中國人頭腦知識尚不及此，那便錯了。史稱「蕭何入關，收秦圖籍」，那正是此物。其實早在先秦戰國，便已有。不過在二千年後，倒不加講究罷了。
三就是重文輕武，民不習兵，幾於為「無兵國」。所我們在一章中，曾據雷海宗教授《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一書，所指「中國東漢降為無兵的文化」，列為中國文化特徵一（十二特徵）。蓋立國不無兵；兵在一國中，例皆有其明確正當位。封建世，兵與民分，兵為社會級專業；中國春秋前，合於此例。近代國則兵民合一，全國徵兵；戰國七雄率趨於此，秦首為其代表，是統一中國。但其後兩千年間，不一秉此例，時見變態。所謂變態者：即人不當兵；當兵的有流氓匪棍，或且罪犯充數，演兵匪不分，軍民相仇惡劣局面。此其一。由此馴至全國，無兵。有時，借重異族外兵，雖漢唐盛，屢見不鮮，習為常。此其二。所謂無兵者，不是沒有兵，是指在此社會中無其確當安排謂。中國人，文化且高於四鄰，歷史竟每受異族憑陵，或且被統治，詎非咄咄怪。無論其積弱因何在，總不乎它的文化。它的文化非不高，偏於此一問題，少有確當安排，則謂「無兵的文化」，謂其積弱正坐此，抑有何不？頗有學者不同意雷說〔註一〕，從歷史引許證據，明其不。其實至不過證明常態變態相間互見，固不變態否認掉。中國歷史原往復象，儘管未曾一變底，變態發見不亦儘夠嚴重了嗎？即此已盡足顯示其文化特殊，有注意論究者在。在這裏則至少見國際對抗特弱，與其有觀國力（、人、文化高），絕不相稱。
最後，則從中國人傳統觀念中極度缺乏國觀念，總愛說「」，更見其缺乏國際對抗，見其完全不像國。於此，梁任公先生言甚早。——
夫國者，對待名辭。標名某國，是必對於他國後見；猶對他人，始見有我。……非有國不愛，不名為國，故無所其愛。……外族入主受者，等是人治已。既無他國相對峙，則固當是。（略）（見《飲冰室文集》《中國前途與國民責任》一文）
（略）其向外對抗觀念甚微薄，故向內特別固結亦不甚感其必，就此點論，謂中國人不組織國，謂中國人不組織國。無論為不或不，國主義與吾人夙不相習，則彰彰甚。此種反國主義，或超國主義，深入人；二千年來歷史校，失蓋參半。常被異族蹂躪，是其失；蹂躪我者不久便同化，是其。最後總結算，所優足償所失有餘。蓋其結果，常增加「中國人」組分子，其所謂「」內容，乃日益擴。歐洲訖今數十國，我則久一體，蓋此由。（見梁著《先秦政治思史》一章）
像今我們常說的「國」、「社會」等等，原非傳統觀念中所有，是海通後新輸入的觀念。舊有「國」兩字，並不代表今這涵義，致是指朝廷或皇室說。從感受國際侵略，又新概念輸入，中國人頗覺悟國民與國關係及其責任；常有人引顧亭林先生「興亡，匹夫有責」的話，證其義（甚且有人徑直寫「國興亡，匹夫有責」），這完全是不原文，原文是：
有亡國，有亡。亡國與亡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亡國；仁義充塞，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亡。（中略）是故，知保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食者謀；保，匹夫賤與有責焉耳矣。
此顧氏《日知錄》論正始風俗一段。原文前後皆論歷代風俗隆污，完全是站在理文化立場說話。他所說我們無須負責的「國」，明明指著朝廷皇室，不是國；他所說我們負責的「」，又豈相當於國？在顧氏全文中，恰恰沒有今世國觀念存在！恰相反，他所積極表示每個人負責衛護的，既不是國，亦不是種族，卻是一種文化。他未曾給人國觀念，他倒發揚了超國主義。
「夷狄中國，則中國；中國夷狄，則夷狄。」——這是中國思正宗，顧先生所代表者正是這個。它不是國至，不是種族至，是文化至。於國種族，彷彿皆不存彼我見；獨於文化定其取捨。九十年前，曾、胡所號召國人抗禦洪、楊，共討洪、楊者，就是站在此文化立場說話〔註二〕。太平國所命定失敗，亦正為它違反固有風教故。三十年前，我先父亦即痛固有文化澌滅，不惜身殉〔註三〕。此種衛精神，近於宗教所為，卻非於迷信寧由於其寶愛理。
梁任公著《先秦政治思史》，述各思不同，言政治莫不抱世界主義，為對象；其彀的常向於其所及知人類行，絕不一部分畫。儒態度則尤其分明。茲引敘於：
春秋微言義，分三世明進化軌跡：
一，據亂世——內其國外諸夏；
二，升平世——內諸夏外夷狄；
三，太平世——遠近若一，夷狄進至於爵。
（見《公羊傳》注，哀公十四年）
蓋謂國觀念僅為據亂時所宜有。「據亂」云者，謂根據其時亂世為發點施治。治目的在平；故漸進則由亂升至於平；更進則為太平。太平世，無復國見存，無復種族見存。
至孟子時，列國對抗形勢更顯著，其排斥國主義亦更力。（中略）凡儒王霸辨，皆世界主義與國主義辨。（《先秦政治思史》
（本章未完）